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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6)

作者:阿尔贝·加缪

里厄打断他的话说:“那当然,那就由我去报告吧。”

但此刻病人却焦躁起来,他一边在床上坐起身子,一边表示反对说,他身体没问题,不必费这个神了。

“冷静点,”里厄说,“这不算一回事,相信我吧,我必须去打个招呼。”

病人嚷了一声:“啊!”

他往后一仰身,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有好一阵格朗都在摸弄自己的小胡子,这时他走过来,说:

“好了,柯塔尔先生,您应该尽量理解这点,可以说大夫负有责任。比如,您万一又想……”

但柯塔尔眼泪汪汪地说,他再也不会干了,刚才不过是一时糊涂,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大家让他安静。里厄在开药方。

“那就说定了,”他说,“咱们不谈这事,我过两三天再来看您。但别再干蠢事了!”

在楼道上,他告诉格朗,他不得不去报告,但他会要求派出所所长两天以后再来作调查。

“今天晚上需要守着他。他有亲属吗?”

“我不认识他家,不过我可以亲自守夜。”

格朗又摇着头说:

“您瞧,连他本人我也谈不上认识。但总该互相帮助吧。”

在走廊上,里厄不由自主地往阴暗的屋角看了看,问格朗他所在的这个街区老鼠是否已经绝迹。公务员对此一无所知。不错,有人曾对他谈起过这件讨厌的事,但他对街道上的传闻向来不大注意。

“我有别的事要操心。”他说。

里厄在他说话时已经同他握手道别。他急着在给妻子写信之前去看看门房。

叫卖晚报的小贩大声通报说老鼠的侵扰已经停止。但里厄却发现他的病人半个身子伏在床外,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围在脖子上,他正掏心挖肺似的朝脏物桶里呕吐着浅红色的胆汁。他气喘吁吁地费了好大的劲才又躺了下来。他的体温已达到39.5度,脖颈上的淋巴结和四肢肿大,肋部有两个浅黑色的斑点正在扩大。他现在诉说的是自己内脏很痛。

“里面像有火在烧,”他说,“那下流痞在烧我。”

他那满是煤烟色口垢的嘴唇使他连说话都含含糊糊。他将眼球突出的眼睛转向大夫,头疼使他流出了眼泪。他忧心如焚的妻子注视着里厄,大夫却默不作声。

“大夫,”她说,“他得的是什么病?”

“什么病都有可能,但还什么都确定不了。到今晚为止,必须禁食,并服用清血药。让他多喝水。”

门房正好渴极了。

里厄回到家里便打电话给他的同行里沙尔,那是本城最有声望的医生之一。

“没有,”里沙尔说,“我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难道没有高烧和局部发炎的?”

“噢,那倒有,有两例淋巴结异常肿胀。”

“肿得很不正常吧?”

“嘿,”里沙尔说,“所谓正常嘛,您知道……”

晚上,门房一直说着胡话,高烧40度,嘴里还抱怨着老鼠。里厄尝试用固定术处理脓肿。门房在受到松节油烧灼时声嘶力竭地叫道:“啊!这些猪猡!”

淋巴结还在往大里长,摸起来硬得像木头。门房的妻子吓坏了。

“您得熬夜守着他,”大夫对她说,“有情况就打电话叫我。”

翌日,4月30日,已经有些暖意的微风在蓝天下的潮湿空气里吹拂着,从最远的郊外带来了花的馨香。大街上,清晨的市声显得比往常更活跃更欢快。对我们这个刚从一星期里暗暗的担惊受怕中解脱出来的小城而言,这一天竟成了春回大地的一天。里厄自己接到妻子的来信后也放了心。他轻松地下楼来到门房家里。果然,一清早,病人的体温已经降到38度。他很虚弱,但仍然躺在床上微笑。

“他好些了,对吧,大夫?”病人的妻子说。

“还得等等。”

然而一到中午,体温骤然升到40度,病人谵语不止,而且又呕吐起来。他脖颈上的淋巴结一触就疼,看上去他仿佛想把头伸得离身子越远越好。他的妻子坐在床脚边,双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按住病人的脚。她望着里厄。

“听我说,”里厄说,“必须把他隔离起来设法进行特殊治疗。我打电话给医院,我们用救护车把他送过去。”

过了两个钟头,在救护车里,大夫和那个女人俯身看着病人。从病人布满蕈状赘生物的嘴里吐出不连贯的话:“老鼠!”他脸色铁青,嘴唇蜡黄,眼皮呈铅灰色;他呼吸短促,断断续续;而且被淋巴结弄得撕裂般疼痛。他深深地蜷缩在小床里,仿佛想让小床把自己全身盖住,或者说,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召唤他。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的重压下,这位门房窒息身亡了。他的妻子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