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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55)

作者:阿尔贝·加缪

因此,在那个时期,塔鲁的日记内容逐渐集中到了柯塔尔这个人物身上。塔鲁曾试图按照柯塔尔告诉他的实情或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勾画出柯塔尔对事物的反映和他的思考。这篇标题为《柯塔尔与鼠疫的关系》 的记事占了日记好几页,笔者认为在此作一个扼要的介绍不无裨益。塔鲁对这位矮个儿年金收入者总的看法可以归纳在这句评语里:“那是个正在提高自己的人物。”起码从表面看上去,他的心情正越来越好。他对事态的发展趋势并无不满,有时,他在塔鲁面前以这类评语来表达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当然,情况并没有好转,但至少大家是在风雨同舟嘛。”

“的确,”塔鲁补充写道,“他同别人一样受到威胁,但准确地说,他是在和别人一道承受威胁。另外,我可以肯定,他其实并不认为他会染上鼠疫。看起来,他是靠着下面这种想法在过日子,再说这想法也并不愚蠢:一个人重病在身或忧心如焚时,会同时免受任何别的疾病或忧虑纠缠。‘您注意到没有,’他对我说,‘一个人不可能身患好几种病?假如您得了重病或不治之症,严重的癌症或者肺结核,您永远不会染上鼠疫或斑疹伤寒,肯定染不上。而且,还有更妙的现象呢:谁也没有见过癌症患者死于车祸。’这种想法无论正确与否,却让柯塔尔保持着好心情。他惟一不情愿的事是同大伙儿分开。他宁可同大家一起被围困,却不愿当单身囚徒。一闹鼠疫,什么秘密调查呀,档案、卡片呀,密令、紧急逮捕呀,都顾不上了。确切说,再也没有警察局、再也不谈新老罪行了,再也没有罪犯,有的只是被鼠疫判了刑并等待着它最专横的赦免的人们,这些人中有些就是警察。”因此,按照塔鲁的说法,柯塔尔有充分的理由用他宽容而又可以理解的满意眼光来看待同胞们忧心忡忡和惊慌失措的表现,他那样的眼光可以用这句话来表达:“你们尽管说下去,这种滋味儿我在你们之前就尝过了。”

“我对他说,想不脱离别人,说到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问心无愧,我说也白搭。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对我说:‘照您这么说,就永远没有人能和别人相处。’接着他又说:‘我告诉您,您可以那么说,但要让人们凑在一起,惟一的办法还是给他们送去鼠疫。不信您看看您的周围。’其实,我非常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明白他对现今的生活该感到怎样适意。”他怎能看不出别人对现实的反应随处都同他的不谋而合?诸如:人人都试图让大家同自己在一起;有时人们殷勤地给迷途的过路人指路,有时又对人家极不耐烦;人们争先恐后地拥进豪华饭店,心满意足地待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每天有大群大群的人乱糟糟地挤在电影院门前排队,所有的剧院和舞厅都人满为患,人潮有如汹涌的海潮,直涌入一切公共场所;人们对一切接触都退缩犹豫,但对人类热情的渴求又驱使他们互相接近,男男女女,相扶相倚。显然,柯塔尔在他们之前就已经历过这一切。女人除外,因为,他那副模样……我设想,当他意识到自己想去妓院时,为了别闹个低级趣味,引来非议,遂克制住了。

“总之,鼠疫使他如鱼得水。鼠疫将一个不堪孤独的人培育成了它的同谋。因为,很明显,这确是一个同谋,而且是一个兴致勃勃的同谋。他对所见到的一切都点头称是,诸如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的迷信、毫无道理的恐惧、动辄火冒三丈的脾气;那些人回避谈及鼠疫而又谈个不停的怪癖;得知此病以头疼开始之后稍一头疼便惊慌失措面色苍白的模样;他们遇事或怒形于色或暴跳如雷的反复无常的敏感性,这种敏感性使他们往往把别人的遗忘当作冒犯,为丢失一颗短裤纽扣而如丧考妣。”

塔鲁常常和柯塔尔一道在晚间出门。后来,他在笔记本里记述他俩在傍晚或夜间如何走进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他们仿佛被那摩肩接踵、若隐若现的群众吞没了。在那里,每隔好长的距离才有一盏灯发出难得的亮光,他俩伴随那群人走向寻欢作乐的温暖地方,那里可以使人们抵御鼠疫的寒冷。柯塔尔在几个月之前去公共场合寻求的东西,亦即奢侈豪华的生活,他梦寐以求却得不到满足的东西,也就是放荡的享乐生活,如今全城人民都在趋之若鹜。物价全面上涨,难以控制,与此同时,人们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掷千金;尽管多数人生活必需品奇缺,人们却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穷奢极欲。为闲得无聊的人开办的游艺场所层出不穷,而所谓的闲得无聊也无非是失业现象的反映而已。塔鲁和柯塔尔有时花不少工夫跟在某一对男女身后,假如在过去,那一对对的男女总会竭力掩盖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今,他们却紧紧依偎在一起,在全城招摇过市,对周围的人群视而不见,情之所钟,忘乎所以。连柯塔尔也为之动情,说:“啊,好大胆的家伙!”在群众性的狂热中,在周围的人们豪扔小费的丁当声中,在男男女女打情骂俏的把戏面前,柯塔尔喜笑颜开,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