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人也处于同样的状态。塔鲁比较顶得住些,但他的记事本表明,如果说他的好奇心在深度方面并没有减弱,但这种好奇心却已失去了它的多样性。原来,在整个这段时间,他看上去好像只在关心柯塔尔。自从他所在的旅馆改成防疫隔离室后,他已搬到里厄家暂住,晚间,他不大听格朗或里厄说明统计结果,总爱立即把话题引到他一向关心的阿赫兰市民生活的细节上去。
至于卡斯特尔,有一天,他前来向里厄大夫宣布血清已经准备停当,于是,他俩决定在奥东先生的小儿子身上作首次试验,小家伙刚入院,里厄认为他的病情似乎无可挽救了。里厄正向他的老朋友通报最近的统计数字时,发现对方已在他的扶手椅里沉沉地睡了过去。他面前这张平常爱露出温和、嘲讽神气从而显得永远年轻的脸庞突然变得十分放松,一缕口水流到他微微张开的唇边,暴露出他的衰弱和老迈。里厄感到喉咙发紧。
正是这种脆弱促使里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惫。他的敏感不由他分说便脱缰而出了。多数时间这种敏感都一直被他束缚、凝固,从而枯竭了;得相隔很长时间它才爆发出来,并让他备受激情主宰而再也不能自拔。他惟一的抵御办法是躲藏到“硬心肠”里去,把他心中编织的结收得紧而又紧。他很清楚,这是能继续工作下去的好方法。对其余的事,他并不抱很大的幻想,而且他的疲惫正在使他尚存的那些幻想逐渐消失。他明白,在他还看不到尽头的这段时间,他的职责已不再是治愈病人。他扮演的角色只是诊断、发现、观察、描述、登记,然后判死刑,这就是他的任务。病人的妻子往往抓住他的手腕尖叫:“大夫,让他活下去!”然而,他去那里并非为了让人活下去,他去那里是为了命令大家隔离。他在那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仇恨,那又于事何补?“您没有心肝!”一天,有人这么对他说。不,他有,正是他的心肝帮助他忍受这每天二十小时的劳累,在这二十小时里,他眼睁睁看着那些天生为活下去的人们一个个死去;正是他的心肝支撑他每天重新开始工作。今后,他的心肝也就只够干这点儿事了。这心肝怎能让人活下去呢?
不,他成天提供给人们的不是救援,而是有关的情况。当然,这不能叫职业。然而,说到底,在这备受恐怖折磨而且大量死亡的人群里,谁能有余暇去干自己的本行?能劳累还算是幸运呢。倘若里厄精神更好,那到处散发的死亡气息定能让他变得多愁善感。然而,一天只睡四小时的人是不会多愁善感的。人总是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看待事物,即是说,按照公道原则看事物,按照那丑恶的、可笑而又可怜的公道原则。而别的人,那些判定必死的人们,也完全体会到了这一点。在鼠疫肆虐之前,人们将他里厄视为救星。他用三片药和一个注射器解决一切问题,人们顺着过道送他出来时都会紧紧挽住他的胳膊。那样着实使人感到愉快,但也有危险。如今,恰恰相反,他去各家都得带上士兵,还必须用枪托猛敲大门才能让那家人下决心开门。仿佛他们恨不得把那全家,把整个人类都拖过去和他们一道进棺材似的。啊!的的确确,人总离不开人,他自己也和那些不幸的人一样失去了许多,他也应当得到别人的怜悯,因为在离开那些人时,他总听任怜悯之情在自己心里滋长起来。
在一周接一周的没完没了的日子里,这至少是同离情别绪一起使里厄大夫心神不安的一些想法。他看到这类想法也在他的朋友们脸上反映出来。所有持续进行抗疫斗争的人都逐渐心力交瘁了,然而,这种心力交瘁最危险的后果还不在于他们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以及别人的喜怒哀乐无动于衷,而在于他们听任自己漫不经心、疏忽大意。原来,他们已表现出这样的倾向:凡是他们认为并非绝对必要的行动,以及他们自以为力所不及的事,他们都退避三舍。结果,这些人竟越来越忽视他们自己制定的卫生规则,而且忘记了他们自身消毒的众多规定中的某些条款,有时甚至在没有采取预防传染的措施时就赶到肺鼠疫病患者那里去,因为他们都是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被叫去感染者家里的,他们赶去之前就觉得疲惫已极,无力再转到某个地方去滴注必要的预防药物。这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正是同鼠疫进行的斗争使他们成了最易受感染的人。总之,他们是在赌运气,而运气并非属于每个人。
城里却有一个人看上去既不心力交瘁,也不灰心丧气,而且一直保持一副春风得意的鲜活模样。此人就是柯塔尔。他对一些人继续保持着距离,却并不中断与其他人的关系。他选中了塔鲁,见塔鲁工作之余一有空,他就去看望他。一方面因为塔鲁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另一方面塔鲁善于诚挚地接待这位矮小的年金收入者,从不怠慢。这永远是一个奇迹,塔鲁无论怎样劳累,都显得和蔼可亲,对人关怀备至。有些晚上他甚至完全累垮了,但第二天他会重新精力充沛。“我同他谈得来,”柯塔尔曾对朗贝尔说过,“因为他是条汉子。我们总能互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