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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4)

作者:阿尔贝·加缪

十七点,大夫正为新一轮出诊走出家门时,在楼梯上碰见了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此人外貌敦厚,肥厚的面孔呈凹形,还有两道浓眉。大夫时不时在住这幢大楼顶层的西班牙舞蹈演员家里遇见他。这个名叫让·塔鲁的人在阶梯上专心地吸着烟,同时观察着他脚边的一只正在死去的抽搐着的老鼠。他抬起头,用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有点专注地看看大夫,向他问好并补充说,这些老鼠的出现是件怪事。

“是的,”里厄说,“但这事儿到头来会让人感到恼火。”

“在某种意义上,大夫,仅仅在某种意义上是这样。我们从没有见过类似的事,如此而已。但我觉得这事很有趣儿,确实很有趣儿。”

塔鲁伸手把头发往后掠了掠,又看了看已经一动不动的老鼠,接着对里厄笑笑,说:

“不过,大夫,说来说去,这只是门房的事。”

里厄正好看见门房站在大楼进口处旁边,背靠着墙,他那平时充血的脸上有一种厌倦的表情。

老米歇尔见里厄向他示意有新的发现,便对他说:

“没错,如今看见它们都是三两成群的。不过,别的大楼也都这样。”

看上去他又沮丧又不安,还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脖子。里厄问他身体如何,门房当然不能说他身体不好,只不过感到有点不舒服而已。据他看来,是他的情绪在作怪。这些老鼠给了他当头一棒,等它们绝迹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翌日,即4月18日,清晨,大夫从火车站接回母亲时,发现米歇尔先生的面容更难看了:原来从地窖到顶楼,十来只老鼠一个一个摆在楼梯上。邻近大楼的垃圾桶也装满了耗子。大夫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吃惊。

“常发生这类事儿。”

她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人,银发,黑眼睛显得很温和。

“贝尔纳,又看见你我真高兴,”她说,“老鼠的事一点儿不影响我的心情。”

他赞同她的看法。的确,有了她,什么事都显得很容易解决。

不过,里厄仍旧给市灭鼠处打了电话,他认识这个处的处长。处长是否听说过那些成群结队的老鼠在露天死去?梅西埃处长已经听说此事,而且在离码头不远的他的处里已经发现了五十来只。不过,他正在考虑这是否严重。里厄也不能决定这是否严重,但他想,灭鼠处应当管管此事。

“应当管,”梅西埃说,“但得有命令。如果你认为确实值得管,我就去设法弄到命令。”

“无论如何也值得试试。”里厄说道。

他的女佣适才告诉他,她丈夫干活的那家大工厂已收了好几百只死老鼠。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同胞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担心了,原来从18日起,各工厂和仓库已清除了几百只老鼠尸体。在某些情况下,有人不得不结果那些垂死挣扎时间过长的老鼠的性命。然而,从城市的周边地区到市中心,无论是里厄大夫偶然经过的地方还是人们聚会的地方,到处都有成堆的老鼠装在垃圾桶里,或者成串成串地浮在下水道里等待清除。自那天起,晚报抓住此事不放,问市府是否在准备行动,考虑采取什么样的紧急措施,以保障市民免遭这令人生厌的鼠害侵袭。市府却从未有过什么准备,也不曾考虑任何措施,只召集了首次会议进行讨论。灭鼠处奉命每日凌晨收集死老鼠。收集完毕,处里派两辆汽车将死动物运往垃圾焚化厂焚烧。

然而,在此后的几天里,形势变得严峻了。捡到的死老鼠数目与日俱增,每天清晨收集的也越来越多。自第四天起,老鼠开始成群结队跑出来死在外面。它们从破旧的小屋,从地下室、地窖、阴沟里跌跌撞撞地鱼贯爬到地面上,在亮处摇摇晃晃,原地打转,最后死在人们的脚边。夜里,无论在走廊上或小巷里,都能清楚听见它们垂死挣扎时的轻声惨叫。在近郊区,每天早上都有人看见它们躺在下水道里,尖嘴上挂一小块血迹。有的已全身肿胀,发出腐臭味;有的已经僵硬,胡须还往上翘着。在市区里也能碰上小堆小堆的死耗子摆在楼道上或院子里。也有些老鼠孤零零地死在各级行政部门的大厅里、学校的操场上,有时也死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之间。同胞们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也发现了死老鼠,这真让他们大惊失色。阅兵场、林荫大道、滨海大道都一一受到污染,而且污染扩散得越来越远。凌晨刚把死老鼠打扫干净,但到大白天全市又会逐渐看到越来越多的死老鼠。不止一个人夜间在人行道上行走时,感到脚下踏了一只软软的刚死不久的小动物尸体。仿佛承载我们房屋的大地正在清洗使它感到重负的体液,让一直在它身体内部折磨它的疮疖和脓血升到表面来。看看我们这座小城的惊愕状态吧,在此之前它是那样平静,而在几天之内却变得惊慌失措,有如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体内过浓的血液突然动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