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他说,“幸亏有您在这里。不过您也看见了,这有多难。”
“用‘豪华’,您意下如何?”塔鲁问他。
格朗一边看着他,一边琢磨。
“对,”他说,“就用这个词。”
他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那晚议论后不久,他坦白说“繁花似锦”这个词让他感到担忧。由于他这一辈子只熟悉阿赫兰和蒙特利玛尔,他有时请求两位朋友指点,布龙涅树林的小径是怎样繁花似锦的。确切地说,在里厄和塔鲁的印象里,那树林的小径从没有繁花似锦过,但这位职员深信不疑的态度倒使他们动摇了。格朗对他们的犹豫感到吃惊。“惟艺术家方善于观察。”有一次里厄大夫发现他万分激动。原来他把“繁花似锦”改成了“长满鲜花”。他搓着手说:“终于看见那些花了,闻到花香了。脱帽致敬,先生们!”他得意扬扬地念道:“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跨一匹豪华的阿尔赞牡马,驰骋在布龙涅林苑的长满鲜花的一条条的小径上。”但高声朗诵使后面的三个“的”字听起来十分别扭,格朗因此有点儿结巴。他神态沮丧地坐了下来。之后便请大夫允许他离开。他有必要再琢磨琢磨。
大家后来才得知,正是在这段时间,他在办公室里露出了心不在焉的迹象,在市政府人员缩减、任务繁重的时刻,这样的迹象被认为十分令人遗憾。他的公务因而受到影响,办公室主任为此严厉责备了他,提醒他说,他领薪水是为了做好工作,而他恰恰没有做好工作。主任说:“您似乎在您的工作之外正在卫生防疫队里志愿服务。这与我无关,但与我有关的是您的工作。在这样险恶的情况下,您要有用于社会,首先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否则,您干的一切都毫无用处。”
“他说得在理。”格朗对里厄说道。
“是的,他说得有道理。”里厄表示同意。
“但我心不在焉,不知道怎样才能了结我那句子的末尾。”
他曾想删去“布龙涅”,认为这是人人皆知的。但那样一来,这句子好像把原本与小径联系的东西倒与花连起来了。他也曾考虑是否可能写成“长满鲜花的树林小径”,但他感到随心所欲地把“树林”插在名词和形容词之间真好比肉中扎刺一般难受。有些晚上,他看上去的确比里厄还显得疲惫。
不错,这耗费他全部心血的推敲的确使他疲惫不堪,但他并未因此而少干卫生防疫机构非常需要的累计和统计数字的工作。每天晚上,他都耐心地把卡片整理清楚,用曲线标出来,并不慌不忙地把情况尽量介绍准确。他还经常去里厄工作的某个医院找他,还在一间办公室或卫生所向他要一张桌子。他带着自己的材料在那里坐下来,就像他在市政府的办公桌前坐下来一般。在被消毒药水和鼠疫本身搞得混浊不堪的空气里,他挥动纸张弄干上面的墨迹。他真心诚意地不再考虑他的女骑士,只专心做需要做的工作。
是的,如果说人们总要为自己树立他们称之为英雄的榜样和楷模加以效法,如果说这个故事必须有这么一位楷模,笔者树立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虚怀若谷的英雄,他没有别的,只有一颗比较善良的心和一个看似滑稽的理想。这一点将使真理回归原有的位置,使二加二只等于四,使英雄主义恢复它应有的次要地位,从不超越追求幸福的正当要求而只能在此要求之后。这一点还将使这本编年史具有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用恰当的感情进行叙述,这种感情既非公然的恶意,也非演戏般的令人恶心的慷慨激昂。
这起码是里厄大夫在报上或广播里看到或听到外界呼唤和鼓励这座疫城时的想法。外界通过空运和陆运发来了救援物资,与此同时,每晚还在无线电波里或报纸上向这座孤城发出大量表示怜悯或赞扬的评论。大夫每次一听到那念史诗或演讲竞赛般的腔调就感到心烦。诚然,他也知道这种关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这样的关怀只能用表示人与人唇齿相依之类的套语表示。而这种语言并不适用于诸如格朗日复一日做出的那份微小努力,也不能道出在鼠疫横行时格朗意味着什么。
有时,到了午夜,冷清的城市寂静无声,里厄大夫在上床作短暂睡眠时拧开收音机。从万里之外的天涯海角传来陌生而友好的声音,域外之人笨拙地试图表达他们休戚与共的感情,他们的确这样说了,但同时也表明他们处在可怕的无能为力的境地,任何人处于这种境地都不可能真正分担自己看不见的痛苦。“阿赫兰!阿赫兰!”这呼叫声穿洋过海,却是枉然;里厄警觉地收听也是枉然,不一会儿便开始了高谈阔论,那样的长篇宏论只能加深格朗和演讲者两个陌生人之间的鸿沟。“阿赫兰!是的,阿赫兰!哦不!”大夫想,“长相爱或共赴死,别无出路。他们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