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朗贝尔来说,接下去的那段时间最容易过,同时也最难过。那是个麻木状态时期。他走访了所有的办事机构,采取了一切步骤,这方面的出路仍然暂时堵得死死的。每天清晨,他去咖啡馆的露天座喝一杯不太凉的啤酒,读读报纸,盼望从报纸上找到鼠疫即将结束的某些迹象;他还观察过路人的面孔,一见他们忧愁的表情便厌烦地转过脸去;看过上百次对面那些商店的招牌和已经停业的开胃酒大商家的广告之后,他便起身去城里一条条黄泥色的大街上漫步。从寂寞的闲逛到咖啡馆,再从咖啡馆到餐馆,他就这样打发时间直到晚上。里厄瞧见他——确切说在一个晚上——正在一家咖啡馆门前为是否进去而犹豫不定。后来他似乎下了决心,走进去坐在厅堂最靠里的地方。此刻正是上级指示咖啡馆尽量推迟上灯的时间。暮色像一股灰暗的水流逐渐漫进店堂,粉红的夕阳反射在玻璃窗上,大理石的桌面在薄暮的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在寂寥的店堂里,朗贝尔仿佛是一个失落的幽灵,里厄思忖,现在正是他体会失落感的时刻。但在这一刻本市所有被幽禁的人们都有自己的失落感,因此必须做点事情使解脱的时刻尽快到来。里厄转身走开了。
朗贝尔也常在火车站待很长时间。人们被禁止进入月台,但从外面可以进入候车室,那里的门是开着的。在酷暑难熬的日子,一些乞丐有时在各候车室安营扎寨,因为那里阴凉舒爽。朗贝尔来这里看看昔日的火车时刻表、禁止吐痰的布告牌,还有列车警方的一些规定。看完之后便找一个角落坐下。厅里很暗,一只几个月没有生火的铁炉周边还残留着当时浇水形成的“8”字形水渍。墙上贴着鼓动去邦多尔或戛纳过自由幸福生活的广告。朗贝尔在这里看到了处于绝无自由境地的人们心中憎恶的那种自由。照他对里厄的说法,他感到自己最难忍受的是巴黎的图景。那里古老的石头建筑、流水、王宫的鸽子、火车北站、先贤祠周围寂静的街区,还有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如此喜爱的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紧紧追随着他,使他无法做任何明确的事。不过,里厄考虑,他这是把那些图景同他的爱情联系起来了。朗贝尔告诉他,说他喜欢在清晨四点钟睡醒,醒来便想念自己的城市,大夫一听就不难从自己的亲身体验来理解,朗贝尔是在思念留在那里的女人。原来那是占有女人的最佳时刻。一般来说,直到清晨四点钟以前,人们什么也不干,只顾睡觉,哪怕当夜是背叛配偶之夜呢。是的,这个时刻人都在睡觉,这一点可以使人安心,因为一颗焦虑的心最大的愿望是无休无止地占有所爱之人,或者在关山阻隔时能让所爱之人进入自己无梦的睡乡,直到团聚之日再醒过来。
神甫布道之后不久,天开始大热起来,这时已到了六月末。在礼拜日布道之际突然下了那场迟来的大雨之后的第二天,夏季一下子在天际和房舍上空显现出来。起初刮起一阵灼热的大风,热风吹了一整天,把所有的墙壁都吹干了。烈日似乎在当空凝固了。热浪和光浪前推后涌,持续不断,从早到晚把城市烘烤于其中。除了有拱廊的街道和住宅,城里似乎没有一处不处于最刺眼的光线照射之下。阳光在大街小巷到处跟踪追击我们的同胞,只要谁停下来,就会受到它的打击。初夏的酷热恰逢鼠疫的死亡数字急剧上升,大约每周有七百死难者,于是,沮丧情绪遍及全城的百姓。无论在各个近郊区,还是在平坦的大街和带平台的住宅之间,热闹的气氛都在逐渐减弱。在有些街区,平时人们老爱在大门前活动,如今也家家关门闭户,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他们如此这般自我保护,不知是防鼠疫还是防太阳。不过从有些住宅里还是传出了呻吟声。过去发生这样的事,总能看到一些爱管闲事的人站在街上偷听。然而,在长期的惊慌之后,人人的心都似乎变硬了,即使旁边有人痛苦呼号,谁都会照样走路或生活,仿佛呻吟已经成为人的天然语言。
城门边发生了斗殴,宪兵不得不动用武器,因此而引起了暗中的骚动。肯定有人受了伤,但城里却在谈论有人死亡:酷热和恐慌的影响使这座城市的一切都被夸大了。但无论如何,不满情绪在不断增长却是事实,当局也害怕发生最坏的情况,因而认真考虑了采取何种措施应付在重灾威胁之下的百姓可能揭竿而起的事态。各家报纸都登载了政府的命令,政令一再重申禁止出城,并威胁违者将被逮捕下狱。一队队巡逻队跑遍了全城。在寂静而灼热的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由得得得的马蹄声开路的警卫队士兵扬鞭在一排排紧闭的窗户间走过。巡逻队一过去,沉重而疑虑重重的寂静再次笼罩这座受到威胁的城市。偶尔可以听到几声枪响,那是近期政府命令组织的专门小队在捕杀狗和猫,猫狗都可能是跳蚤的传播者。这种不柔和的啪啪声给城市增添了警戒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