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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23)

作者:阿尔贝·加缪

他在弱冠之年与邻家的一位穷苦小姑娘结了婚。甚至可以说他是为结婚才辍学就业的。让娜和他本人都从没走出过所在的街区。他总是去她家看望她,让娜的父母看见这个沉默寡言举止笨拙的求爱者有点忍俊不禁。她父亲是铁路工人。每逢休息日大家都会看见他坐在临窗的一个角落里,若有所思地观看着人来车往的街景,一双粗大的手平放在大腿上。她母亲总在忙家务,让娜也帮她操持。让娜是那么瘦小,格朗一见她过马路就为她担心。车辆和她一比,简直成了庞然大物。一天,他俩站在卖圣诞礼品的店铺门前,让娜出神地观赏着橱窗,随后一仰身朝他靠过去,说:“太美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他们就这样定了终身。

据格朗说,余下的故事十分简单。跟大家一样:他们结了婚,还有点相爱,两人都工作。工作太忙就忘了爱情。让娜也得工作,因为办公室主任说话不算数。说到这里,就需要动用想像力才能理解格朗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当时疲惫不堪,灰心丧气,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没有设法让妻子相信他还在爱她。工作劳累的男人、生活的贫困、逐渐黯淡的前途、晚饭桌边的无话可说,在这样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让娜可能已感到痛苦,但她仍留了下来:人有可能痛苦时间一长便再也不感到痛苦。一年年过去了。后来她还是出走了。当然,她并非孤零零出走的。“我曾非常爱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离开你并不感到幸福,可是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开始。”她写给他的信里大体是这些内容。

约瑟夫·格朗也很痛苦。正如里厄提醒他的,他本可以重新开始,但现在他没有信心。

说实话,他老想念她。他真想给她写封信为自己辩护。“但这很困难,”他说,“我老早就考虑了。只要我们还在相爱,没有话我们也能互相理解,但两人并不一定永远相爱。在一定的时刻我本应该找到合适的话留住她,但我没有做到。”格朗用一块方格子的手帕擤擤鼻涕,然后擦擦小胡子。里厄注视着他。

“请原谅,大夫,”这位老兄说,“该怎么说呢?……我信任您。和您在一起,我可以说话,一说话我就感到激动。”

显然,格朗的思想离鼠疫还有十万八千里。

晚上,里厄给他妻子发了一份电报,说已经关闭城市,他身体不错,她应当继续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想念她。

关闭城市三周之后,里厄在医院大门口看见一个正在等他的男青年。

“我想,”男青年说,“您还能认得出我。”

里厄觉得似曾相识,但还有些迟疑。

“我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曾来您这里询问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我叫雷蒙·朗贝尔。”

“哦!没错,”里厄说,“那么,您现在有好题材可以写报道了。”

对方显得有些烦躁。他说不是这么回事,他来这里是为了请里厄帮帮忙。

“我很抱歉,”他补充说,“但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而我们报社在本市的通讯员可惜又是个笨蛋。”

里厄建议小伙子跟他一起步行到市中心的一家卫生所,因为他有些事需要吩咐。于是他们走进黑人居住区的一条条胡同。夜幕正在降临,昔日那样喧闹的城市在此刻显得出奇地寂静。在金色余晖尚存的苍穹之下,几声军号的鸣响无非说明军队还在装作执行军务。这时,他们俩沿着陡坡一般的街道走下去,街道两旁是摩尔式房舍蓝色、赭石色和紫色的墙垣。朗贝尔说话时情绪非常激动。他离家时把妻子留在巴黎,说实话,那不是他的妻子,但和妻子是一回事。城市一关闭他就给她发去一封电报,起初,他以为这件事只是临时性的,发电报无非考虑别中断联系。可他在阿赫兰的同行们告诉他,说他们也帮不了他的忙,邮局要他去找别人,省府的一个女秘书还对他的请求嗤之以鼻。他站了两个钟头的队才得以发出一份电报,电报上写的是:“一切顺利。不久再见。”

但今天早上,他起床时突然想到,他毕竟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延续多久。于是他决定离开这里。由于他是经过推荐来到本市的(干他这行有此便利),所以有机会接触省府办公厅主任。他对主任说,他与阿赫兰毫无关系,他没有必要留下来,他来此地纯属偶然,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允许他离去,哪怕出去以后必须接受检疫隔离也在所不惜。主任说他对此非常理解,但谁都不能例外,他可以再看看,但总的说情况十分严重,难以做出任何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