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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疫(22)

作者:阿尔贝·加缪

可是,就这样,公众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原来第三周公布的死亡人数是三百零二人,这个数字不可能让人浮想联翩。首先,那些人也许并非全死于鼠疫;另一方面,城里人谁也不知道平时每周死多少人。本市的人口是二十万,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死亡率是否正常。人们从不关心的甚至正是这种精确性,尽管精确性具有明显的好处。从某种意义上说,公众缺乏比较的出发点。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死亡数字确实在上升,只有到这时,舆论才意识到事实的真相。果然,第五周死了三百二十一人;第六周是三百四十五人。这样的增长数字起码是有说服力的,但说服力还没有强到足以让同胞们在忧虑中摆脱这样的印象:这次事故的确令人不快,但无论如何也只是暂时现象。

他们因而继续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继续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大致说来,他们都不是怯懦的人,他们见面时谈笑风生多,长吁短叹少,而且总装出欣然接受这明显的暂时不便的姿态。面子是保住了,但到了月底,大约在祈祷周里(下面还要谈及此星期的事),更严重的变化却使我们的城市变了模样。首先,省长对车辆交通和食品供应采取了措施。食品供应受到限制,汽油按日定量供应,甚至要求大家节约用电。只有生活必需品通过公路和航空运到阿赫兰。于是,来往交通便逐渐减少,直至接近于零。奢侈品商店朝夕之间便停业关门,其他商店的橱窗里也挂上了无货的标牌,与此同时,店铺门口排起了长队。

这一来,阿赫兰便显出了十分奇特的模样。步行的人数激增,甚至非高峰时刻也如此,因为商店停业和某些办事处关门迫使许多人无所事事,只好去街上闲逛,坐咖啡馆。这些人暂时还不算失业,只是放了假。因此,快到下午三点时,阿赫兰在晴朗的天空下给人以错觉,认为那是正在庆祝节日的城市,车辆不通行,商店关了门,只为节日游行队伍便于展开;居民拥到街上是为了共享节日的欢乐。

当然,电影院很会利用这普遍放假的好时机做大生意。可惜影片在省里的周转已经中断。两星期过后,各影院被迫互相交换节目,再过些时候,每家电影院都只能放映同一部片子,但影院的收入并没有减少。

在葡萄酒和烧酒买卖居贸易首位的城市,酒类库存量相当可观,因此各家咖啡馆都能满足顾客的需求。说实话,人们是在放量豪饮。一家咖啡店还贴出广告说:“纯葡萄酒可以杀灭细菌。”本已被公众认同的“烧酒防传染病”的想法现在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每天夜里两点左右,一大群被咖啡馆赶出来的醉汉拥到街头,散布一些乐观的言论。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所有这些变化都太不寻常,来得也太快,所以很难认为那是正常和持久的现象。结果是,大家仍旧像往常一样把个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在关闭城市两天之后,里厄大夫从医院出来,正好碰上柯塔尔。柯塔尔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气向他迎了过来。里厄称赞他气色不错。

“是的,身体完全好了,”矮个子说,“大夫,您说说,这该死的鼠疫,哼,竟严重起来了。”

大夫确认了这个情况。矮个子有点诙谐地说:

“没理由说这鼠疫现在能停下来。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

他俩一道走了一会儿。柯塔尔谈到他们街区有个殷实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他囤积了许多食品,想卖大价钱。有人接送他去医院时,发现他床底下堆了好多罐头。“他死在医院了,鼠疫可不付钱。”看来柯塔尔满脑子都是有关鼠疫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听说有一天早上,城中心一个男人有迹象染上了鼠疫,在病得说胡话时,他冲到外面,向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扑过去,紧紧搂着她大叫他得了鼠疫。

“好!”柯塔尔用与他下面的话不协调的讨人喜欢的口吻指出,“我们谁都得变成疯子,我敢肯定。”

也就在那天下午,格朗终于向里厄大夫讲了心里话。他当时瞧见写字台上摆放着里厄夫人的照片,便望着大夫。里厄回答说他妻子正在外地治病。“在某种意义上,她倒很幸运,”格朗说。大夫说,这的确幸运,不过,但愿他妻子能够痊愈。

“噢!”格朗说,“我明白了。”

于是,格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里厄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尽管他仍然字斟句酌,这次却几乎总能找到适合的字词,仿佛他早就想好了他正在说的这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