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一杯咖啡，又连吃两份巧克力布朗尼，感受到大量糖分注入血液后才起身，回到房间。她摸出房卡，打开房门。她的丈夫原封不动还在。
她看到，漆马站在院子里，正用一把锋利的铲锹，铲掉雪人的头。
8
摄政王灯塔，始建于明治三十三年，也就是一九〇〇年，塔身高三十七点五米，光程十五海里，一百多年来，它最大的贡献是引导渔船穿越迷雾，安全返航——别府丰富的地热资源，令此地的温泉闻名遐迩，但也曾让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渔民饱受其苦，雾太多且浓，有时会带来不幸。从远处看，摄政王灯塔并不像一座灯塔，更像是一根傲然矗立在海边的白色大烟囱。早上醒来，雄艳突然提出要来看看这座塔。
昨天回来之后她发起低烧，整个晚上一句话也没说。吃过早饭后，她的精神好了一些，坚持要来这里。漆马没能拗过她。不过，眼下说服灯塔看守人同意他们爬上去，恐怕是更难的一件事。上了年纪的灯塔看守人将手指按在头巾下方的额头上，陷入沉思，双眼用力盯着漆马，看了好一阵。他拿起电话，拨打一组号码，用口音甚重的日语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挂上电话。“要等一等，”他看看雄艳，“也许行得通，也许行不通。这得看运气。”
雄艳点点头，在小屋干净的木质长椅上坐下。
“我看上去，”漆马低声笑着问她，“像得了绝症就要死了的人吗？”接着他望向窗外，白雾正飘过眼前黑色晶亮的海面，“就算到了上面，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到。”
“那我们走吧。”雄艳站起身。
每当这种时刻，漆马就会感到无所适从。她如果生闷气，他不能劝，更不能顺势放弃，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好在这时电话响了。
灯塔看守人接起电话，仔细聆听，一言未发，挂上电话。
“跟我来吧。”他说。
沿着幽暗的满是潮湿水泥气味的螺旋楼梯向上攀爬的时候，雄艳突然抓住漆马的手，抓得很紧。这是昨晚到现在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守塔人陪他们爬了两层楼。穿过一扇弹簧门，他按下壁灯开关问道“我最后再问一次，你们确定要继续吗？要我说，上面只会更无聊。”
“确定。”雄艳说。
“一直向上，”灯塔看守人点点头，“每七米有个平台可供停留，经过第三个平台，就能到达灯塔顶部……这实在不合规矩，不过……”他充满同情地看着漆马，把钥匙递给他，“你们只有十五分钟，到时间还不下来，我就拉警报。你们不会被逮捕，但耳朵会被震聋。”
两人一口气爬到第二个平台。漆马屏住气息，听着雄艳急促的呼吸声，狭小空间总是让她浑身不舒服。当她决定继续往上爬时，楼下突然传来“砰”的关门声，她被吓了一跳。漆马赶紧抓住她的胳膊，以防她向后跌倒。
“要继续吗？”他问。
她没看他，但用力点头。漆马攥住她的手，牵引着她，缓缓前进。面方出现一道绿色铁皮门，他拿出钥匙，插入锁眼，打开这道门。
强劲的海风猛地灌进楼梯间，险些将他们吹倒。雄艳身体前倾，从后面用力顶住漆马。一只海鸥瞪着他们，尖叫着飞出窗外，冲进四周白茫茫的海雾。看不见的汪洋在他们脚下几十米远的地方，尽情拍打礁石和防波堤。
漆马一手紧抓钢铁支架，另一只手环抱住雄艳。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奇形怪状。这根本不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冬天很冷，不难想象到了夏天，高温又能把人活活烤熟。他认为她不可能在这里坚持超过三分钟，可她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的某处。
手机在震动，是图书编辑打来的。
漆马咬掉手套，向雄艳投去一个征询的眼神。
“去吧。”她说。
他走到背风的地方接电话。都是些对小说进展情况的简单问题和嘘寒问暖，电话的开头让他怅然若失，但最后，他却心情愉快。之前，他已经把新小说的开头发给编辑，她很兴奋，尽管她是雄艳日语系的下届师妹，也是日本怪谈的发烧友，但漆马放弃妖怪路线在她看来是个爆炸性的好消息。漆马认为她并没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他要写的并不是“非虚构作品”，也没有想要制造话题小说的意思，但他没解释。他们约定了一个交稿日期。
“滕老师鼓励了我，”漆马走过来，“她说，写作的人就要身体力行做赌注，我总算找到了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