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鱼类的优点,尤其是她和哥哥喜欢吃的那种鱼,一旦躺在平盘里,浇上乳白色的质地消解掉所有暴力痕迹,好像我们的渔船三队一组,偷偷越过经济区撒网,被海警舰追逐,或带着鱼箱直冲交易市场,被港口的黑社会打到头破血流,或在半夜的甲板上被鱼刺穿手指,没有抗生素,靠吞吃安非他命劳作到天亮,一切都成了无法与之对应和自洽的幻想。
我永远搞不清每种鱼和与它们搭配的酱汁、酒之间究竟遵循哪种法则。我小时候,鱼只有两三种煮法,豆酱炖,炸,还有晒干之后蒸。爸和大部分水手一样基本不吃鱼,涂涂爱吃炸的,他吃炸黄鱼的样子像动物。
章佐,你喉咙卡过一次鱼刺,之后变得非常胆怯,只喜欢吃海带和海蜇,大家因此嘲笑你,因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八月那次,我带你去码头看一艘搁浅的渔船,船装了一舱海蜇,但迟迟找不到人来卸。我们站在那瞧热闹,沙滩上支起几顶帐篷,低价雇来的西部农民挖了一天海蛎,现在点起篝火吃饭聊天,火苗狂舞,吓得赶来卸船的马和驴阵阵嘶鸣。海鸟在半空盘旋,偶尔俯冲掠食,海面旖旎,人们的脸孔闪耀着金光。最后死了一匹马。海蜇在第二天开舱时变成了一船黏液。
半小时后,她把烤好的鱼、龙虾和炸芭蕉端上桌,开了一瓶很不错的酒。
我先喝一口酒,从鱼肉边缘那块颜色最深的部位下刀,无比柔嫩,毫无悬念。酱汁有奶味,白葡萄酒则浓烈而发干。
她尝了一口,说皮不够脆,要去用平底锅大火再猛煎两分钟,我说已经很好了。
“相信我,不够好。”她说。
她端起烤盘走向厨房,我看着风掀起她蓝色水兵服短裙的背影。这是一套道具,不是日常穿的衣服,她聪敏地知道什么会对我起作用。我在她说到船模、潜水、海军时异常沉默,看到她背上的船锚刺青时不由自主地发抖,她不知道,那一刻我想起的是一个敢从锚缆爬进船舱过夜的女孩。我把这个女孩卖了。这使这个水兵服女人或任何其他女人,今后再用任何方法,都无法启动我的肉体,让我尝到真实的爱情的滋味。我担心她哥哥看出了这一点。我需要这个男人,他的显赫家族背景还有他的那些朋友,我不想再去坐牢,我需要万无一失的安全。
客厅里的一切都是她和哥哥挑选的,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品位,黑色木家具,那是老船木做的,是他们兄妹从世界各地的古董商那里精心挑选的。看起来就像堆破烂,却价格高昂。经过海浪冲刷,海水多年浸泡,这些木块变得坚韧耐磨,防水防虫,那些孔眼,因为是天然形成,千疮百孔,却更令人遐想。船木里留下的螺丝钉,把浸泡形成的锈斑不断渗透到木材深处,变成水墨般诡异的黑色纹理。
章佐,他们说你死在偷渡船的舱底,是真的吗?你能烧船、拆船,我不信你不肯先杀了我,就自己去死了。
厨房传出一声尖叫。什么东西翻了。
她身体喷着火冲进客厅。
她不知什么时候戴了顶我没见过的海军无檐帽,打算这样端着煎脆皮的鱼进来,给我惊喜。那两根长飘带,被风吹进了火焰。
我等在病房外面,她哥哥为她提供了一部分植皮。她醒过来,示意我靠近,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是想让我滚出她的世界还是命令我马上娶她?我伏身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你捕鲸的录像,拿给我看。”
他早就看出我是个什么货色,早就怀疑我的一切,他疑惑于我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既害怕潜水、骑马,也不喜欢赌场和漂亮女人。我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不想接纳我,但因为妹妹,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我想指着他的蠢脸告诉他,捕鲸跟猎狮一样懦弱、令人作呕,那就是他们,他的家族,他的父辈,他的同样血统的朋友们,对革命浪漫主义想象的极限。我有过成百上千次九死一生的冒险,那不是游戏,而是掠食,一旦亲眼目睹,这种血淋淋的掠食行为会顷刻间让他们这帮意气风发的顶层雄性动物屁滚尿流。但我没有失去理智。
她仅仅失去了一小片皮肤,那无损她的价值。她逼迫我为他上演一出大戏,以示臣服。当然,我可以拒绝,承认捕鲸只是谎言,可代价太大,如果不肯屈服,我将被无情嘲弄,然后被永远驱逐出权力的核心。
那就演吧,这出戏需要我重新披挂上阵,需要先声夺人、电光火石,需要惊险刺激、惊世骇俗,它取材于海洋屠夫原汁原味的斗争场面,残酷血腥,又不乏壮丽的诗意。是的,捕鲸是他们要看的一场马戏,而我是他们指定的唯一演员。如果这出戏顺利谢幕,我将在这个显赫家族中占据一席之地,接着还会有无数场面等着我,他们将始终高高在上坐在贵宾席,懒洋洋,百看不厌,直到我从钢丝摔下,跌进烈火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