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涉过愤怒的海(60)

涉过愤怒的海(60)

作者:老晃

他们撤退到帐篷边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浮冰开裂造成的大片开放水面距离他们不到十米,一头鲸突然露出头来,在水中抖动几下,用尾巴扑腾海面。脚下的冰面已经小到可怕,几乎只能勉强支撑死鲸的尸体,而水中的鲸鱼已经调转方向,怒气冲冲,加速冲了过来,看上去,它是想发动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在距离浮冰十米远的地方,鲸鱼猛地停下。它将疤痕累累的大半个脑袋露出水面,尾鳍剧烈扑腾,周围的大片海水激起白浪。庄列松跑进帐篷,拖出救生筏,以最快的速度给它充气。

杨炼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体力衰竭,而是他确信,这无济于事。

意外的是,几分钟后海面突然安静下来。鲸鱼从怒不可遏复归平静,没有再对浮冰发起攻击,突然之间,它们又集体撤离了。

当天晚上,庄列松和杨炼都无法入睡,他们把所有东西打包,做好浮冰随时会沉没的准备。真到了那一刻,能容身的就只有救生筏了。整个晚上,在帐篷四周,他们听到持续不断的震动声,那是融化的浮冰解体并撞击其他大块浮冰的声音,新的旧的撞在一起,把冰碎片高高扬起。

深夜一点,冰冷的海水突然灌进帐篷。

他们跳起来,连忙寻找更高一点的地方重新扎营,可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片合适的地方,浮冰正在迅速变小、解体,被大海吞没。

“要来世再见啦。”杨炼说,他的表情古怪难看,但没哭。

“没什么来世,”庄列松说,“这就是接受所有惩罚的地方。”

19

我坐在开普敦,这能看到海景的房子里,杯子里是一种蒲公英草本茶,我从不知道蒲公英泡水是这种气味,应该不是我小时候爱玩的那种。喝到嘴里凉丝丝的,一股金属味。厨房叮当作响,还有油脂和奶味。她在做鱼。

透过阳台可以看到对面的房子,一个六十多岁的白人,男人,在露台上烤肉,烟气很大。他院子里的芦荟像成精了一样,全是大树。我们房间里也有几株,不知是不是她从邻居那里拿的。

她,她哥哥,甚至她嫂子,他们整个家族都爱吃鱼。

我很少吃鱼,尤其是在盘子里还保持着游泳姿态的那种完整的鱼。很多水手都不吃鱼,这听上去很怪,但很合理。在海上,我们一般吃肉,没有肉宁可吃土豆、洋葱,也不吃鱼,上了岸就恶补各种蔬菜瓜果,见了绿色没命,更想不起吃鱼了。

开普敦找得到的鱼有金枪鱼、罗非鱼、海鲈鱼和鲷鱼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欢海鲈,小时候出海钓鱼,大多数时候钓到的就是这种鱼。

她的家庭来自一个内陆市,不像我这样紧贴着海出生,但他们因为深陷当代健康神话的迷思,对鱼肉有着偏执的狂热。橙色的、白色的、粉红色、灰红色,她吃各种鱼,吃不厌。

上午我和她去位于码头的Harbour House吃饭。当地一度因捕鲸业而繁荣,后来沦为一个渔村。餐厅离海非常近,起风天,浪花甚至能直接溅到落地窗上。吃完,可以沿海湾散步,看看渔民们的收获,或者买上两条小鱼,喂岸边不怕人的小海豹。当天可能是某个宗教节日,我们去买鱼,直奔刚刚到港的渔船,豪特湾码头挤满了当地人和游客,我们早晨去提供鱼类和贝类的旧饼干厂交易所时,人也很多。

还记得我们走进码头扑面而来的那气氛,有种雪后初融的清爽与肮脏感。

铁灰色的鱼躯,肿胀,不无磨损,但背鳍、腹鳍和尾巴透明柔软,堪称完美。透明鱼缸外,一个渔民在它们的视线中按住一条鱼,用刀背猛击其头部,将刚刚晕过去的鱼刮掉鱼鳞,扣起鳃盖挖掉鱼鳃,最后剖开鱼肚,从泄殖孔下刀,一直剖到鳃盖下方,最后挖出内脏,包括鱼心和食管。他肢解它们的同伴,而它们无动于衷。

另一个渔民则在粗暴地撬开贝类密闭的壳,用曲刃刀齐根斩断健壮的闭壳肌。所有人都在用快到不可思议的手法击杀、解剖,内脏堆积如山,看上去与任何别种生物毫无二致,冲洗血迹的水直接流到地上,汇成一道小河。

我们最终买了鳕鱼和一些贝类,还有一只龙虾。回到家,我把贝放在一盆水里,加几颗铁钉,等它们慢慢张开壳,吐出泥沙。它们来自海底,虽然跟我不是同一个族群,但也经历了和我一样的历险。它们太软弱,导致猎杀它们的人几乎体会不到快感,一种挂在船上的钉耙将它们从泥沙中犁出,采摘过程跟采摘果实一样简单,而享用它们的人很少会像吃到带血牛排一样,产生莫名的愧疚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