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废墟。海水浴场还在,可海螺、章鱼、水母形状的度假小屋都改成了公厕,二十年前的摩天轮、旋转木马和秋千被海风锈出红斑,一摇就发出嘶哑的怪声。从黄昏开始,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灯泡密密麻麻亮起来,旋转木马上一圈动物,斑马、鹿和鹈鹕,会突然发出音乐……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倒闭多年沦为空楼的轮船旅馆。二十年前它蓝白相间,现在是灰的,站在沙滩上一个椭圆形水池里。一到晚上,成群的蚊虫围着它打转。小时候我从这艘船型建筑出发,经常划橡皮艇和人比赛,现在它就像一艘幽灵船,载着森森白骨,漂浮在海岸边。
酒店大门外有一块面目全非的花岗石石碑,上面只剩下几个掉漆的凹洞,写着双圆宾馆,还有几句古文,只能看到“月下飞天……,月生……楼”几个字。女人告诉我,那是李白写的,月下飞天镜,后半句现在我又忘记了。花岗石顶端原本有用黄铜做的海鸟,现在光秃秃的,只剩下一只被掰断的鸟脚还抓着石碑。酒店停车场和门前的花圃都是用扁圆柱体的石块侧立起来围成的,那是从附近农民家里收购来的磨盘。
这个地方,从它刚兴起的时候就被摧毁了。开发区建成那年,他们用很多诱人措施吸引外地游客,想发展旅游业,卖填海造地建造起来的房子。这里的人都自得于住在联合国认证的宜居小城,可旦夕之间,全完蛋了,建筑毁坏,设施侵蚀,没人关心这堆破铜烂铁,大家热情不复,一切留下的东西,像是一种对失败和耻辱的纪念。
那个女人,看完我的这片肮脏的海,她做了一个决定。
我们要到开普敦去结婚。
18
海上漂流的第二十一天,天气大好。
正午时分,阳光带来无穷热量,导致浮冰加速碎裂,帐篷外不远就到处有吱吱嘎嘎的响声。在这样的日子里上冰,要是被困在一小块断裂的浮冰上,麻烦很大,要是不留神掉进冰窟窿,会被活活淹死在冰下。他们觉得最好还是待在帐篷里。
庄列松再次尝试开机卫星电话。几分钟后,他把电话扔在一边,仰面躺下,望着帐篷的红色顶棚出神。头天晚上,煮熟的鲸肉可能已经变质,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结果整晚两人都上吐下泻。在过去三个多星期里,他们的身体本来就一直在自我消耗,肌肉萎缩,头发大把掉落,皮肤滚烫,粘上海水就会生疼,现在又食物中毒,再加上脱水,都有些精神恍惚。
“想喝口酒。”庄列松说。
“我想喝矿泉水。”
他们就这样在帐篷里待了整整一天。当天晚上,海面上没有一丝风。午夜时分,天降大雪。鹅毛大雪安静地下了一个晚上。他们终于又喝上干净的水,感觉身体恢复得很快,接着就感到饥饿。
上午,那群鸟又回来了,队伍变得十分壮大,这回有四五十只。这群傻鸟,完全忘了它们面对的是多么狡诈的捕食者。庄列松和杨炼重新来了精神,很快,他们就成功捕到五六只海鸟。每当他们捉住一只海鸟,庄列松就折断它的翅膀,防止它逃脱。鸟群受到惊吓,全躲到浮冰边缘。杨炼变得相当兴奋,他决定一鼓作气,再多打下几只。他在冰面狂奔,一靠近鸟群就用力扔出手电筒。
“操!”
手电筒没击中任何一只鸟,它在冰面上弹了一下,落进一个冰窟。他朝冰窟跑去,想把它捞上来。在距离冰窟五六米远的地方,他突然站住不动了。冰窟里的水正汩汩涌动,像充满活力的泉眼,转眼之间,水里钻出一只小海豹。
小海豹一上到冰面就愣住了,但它只迟疑了不到一秒,就扭动身躯疯狂向前跃动。泉眼中喷出更剧烈的水花,杨炼不由向后倒退几步。泉眼突然炸裂,一头四米多长的豹形海豹冲出冰窟,一口叼住小海豹的脖子。
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根本来不及反应。
杨炼僵在原地没动。
庄列松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往鲸鱼那儿跑!”
豹形海豹撕咬那只可怜的小海豹,直到确认它已咽气,才松开利齿。它抬起硕大的头颅,盯着正跑向远处的两个人,兴奋得浑身的肉都在颤抖。接着,它开始向新猎物冲去,动作笨拙却十分凶猛,如同恐怖电影里的异形怪兽。
当庄列松把杨炼推上鲸背。豹形海豹已近在咫尺,他来不及也爬上去,只好绕着鲸鱼奔跑。豹形海豹紧随其后,不断怒吼,口中喷出团团白雾。庄列松终于再次跑到鲸鱼尾部,杨炼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