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场狂风吹跑了浓雾。寒风如同利刃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已经冻到无法张嘴呼喊,只好躲在救生筏下,蜷缩在冰脊的凹陷处。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睡着,绝对不能睡着,可还是睡着了。一天一夜的划船让他再没有一丝力气。
“你真命大……大难不死,三生有幸了。”听完庄列松的经历,杨炼前言不搭后语惊叹了半天,“你待的那块冰,让风一吹,正好和我们这块大浮冰撞在一起,它撞跑了浮冰一角,却和这个岛合二为一。不然的话,鬼知道你会漂到哪儿去。”
庄列松撩开帐篷。远处飞来一只白色海鸟。它落在鲸鱼背上,在那里踱步、张望,接着就旁若无人地啄食鲸鱼肉。
一种声音如同高声嘲笑,从远处的深海传来。
14
真的糟透了,我的妻子,我这几十年除了在监狱,现在就是最倒霉的。你几次问我监狱的事,我一直没细说,现在正是时候。
那个早晨,我拎着行李走进航站楼,四个小时后我就会到最南的南方,而且不打算再回来了。昨晚的抢劫和宿醉让我看到任何移动物体都直犯恶心。我坐在飞机上等待起飞,看到一个男人和女空服员交谈。他在看我。之后,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向我走来,我立刻意识到,他是个警察。就这样,我一言不发站起来,取了行李,沿着走道和他一起下了飞机。
监狱位于一个村子旁边,与我的家乡不同,这里的人谋生依赖的不是海,是监狱。整个村的人都做着跟监狱有关的工作,庞大的犯人、狱警和家属群体给他们带来充足的就业岗位。在监狱里,我和吴波很少见面,我知道他判得很重,我判得轻一些,判得越少越难熬,因为有指望。吴波,我猜他很快就能找到保外就医或者找到别的路子,会比我早出去,他一直是这样的。
我避免和任何人发生冲突。在里面,我对人态度友善,遵守所有规定、听从所有命令,也没有自杀的念头。狱警最讨厌的就是犯人自杀,除了那些真想死的,不少犯人把这作为对狱警的一种报复,给他们添乱、添堵。
犯人平时除了要做大量编织、缝纫工作外,还印刷过中考试卷,剥过大蒜。有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剥蛎虾壳,这种计件工作我上次做还是在新加坡,乍一上手觉得十分有趣。
早晨,由牢头带领,我们穿过一扇小门去车间。那里满地脏水,我们都没穿水鞋,不敢贸然迈步,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有几个负责做示范的女工,我盯着离我最近的那个女人的双手。筐里的虾已经被切掉虾头,她们要做的就是剥掉虾壳、清理虾肠,同时尽可能保持尾部完整。离我最近的那个手指上下翻飞,处理一只虾只需要三秒,左手拿起虾,去壳,右手握刀,轻轻一划,一二三,一二三……女工演示了三四遍,狱警挨个发工具,命令我们照做。
安全起见,我们每人分到手的是一片竹篾子。我们齐刷刷坐下,戴上发网和手套,一人面前一整筐带冰的虾。我拿起一只虾,撕掉虾壳。多年前,在新加坡和日本时,我也能像女工一样手法灵活,可现在我握着软软的虾,却不得要领。见我接连扯断两条,旁边一个人从我手中接过虾,又演示了一遍:左手拉住虾足向上一扯,剥去一半壳,右手拉住尾部,轻轻把虾身拉直,在不拽断尾巴的情况下扯去另一半虾壳,最后用竹篾子在虾背上拉道口子,不能太深,也不能太长,刚好够把虾肠挑出来才算完美。整个过程不超过四秒。
他做了两遍,我才认出口罩和发套之间吴波的眼睛,他们监区也被分配来赶这批工。
“左手拿虾,”他纠正我的动作,“这样更顺手,动作熟练才会更快。”我手一抖,又扯断一根虾尾。“轻点儿,怕弄断就左手压一下,把虾拉直。”他耐心备至,一点没有责备的意思。
每人每天剥三百斤虾,剥不完就要加班,虾堆积成山,从视觉上先让人意志崩溃。十一点,大家去吃午饭,饭后再次回到工位,我已经比上午熟练多了。肌肉生成记忆,头脑被催眠,我一坐下,拿起虾,手指就极有效率地动个没完。为了保持新鲜,虾上要一直堆着冰块,撒在上面的冰块好像比上午更冷,寒气透过手套从指缝和袖口侵入身体,腰背跟着隐隐作痛,但经过上午的挫折,这些也不算什么。
这种高度重复的计件工作并非每天都有,我觉得犯人比流水线工人还要卖力,大家抢着干,除了可以加分,还因为在里面最难熬的部分不是没自由,而是无聊。这种机械化劳作虽然单调,却有实在的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