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堆东西摊开摆在地上,像医生把两百零六块骨头拆散再摊开。你见过很多船停在那里,航行,看过海难上蛋壳一样倒扣的船,但你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平躺在地上的船。我把那堆废物搬来搬去,使之更加精确,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我想起有一次,我把家里的探照灯拆成这样,你揍了我一顿,现在我把你的船拆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你发疯。你幻想留下点什么的念头被我一天就粉碎了,你的荣誉、秘密、侥幸,原来这么不堪一击。镇上没人拆父亲的船,可是爸,你死了,我置下的别墅后院,锦鲤池,你头昏眼花栽倒在里面,淹死了。死人管不了活着的人。
我让章佐把打火机给我,把木头聚拢到一起,点着。火很快烧起来。
一块载满雨的云层从远处不慌不忙移过来,有人往这边看,我毫不在乎,我现在担心的是木头没烧完就被雨水浇熄。那对我会是一种攻击,来自你的,爸。嵌在木头里没有敲出来的钉子在火焰中发出奇异的亮光。港口另一侧,路对面的餐厅华灯初上,现在是几点呢?六点半?七点?我很快不用担心雨的事了,所有木头都烧成了灰烬。
港口上方的空中,雨线如注,雨滴打在我脸上,沉重、浑浊、带有海腥味的水珠流进我的眼睛和嘴巴。海里几百艘船的颜色都变深了。章佐在远处等我,我突然感觉到整个过程空洞乏味,我的双手肿胀酸痛,喉咙发干。我本可以直接放一把火,最后只需要把剔出的金属零件处理掉。我回过头,看到雨衣帽檐下一张湿漉漉的脸,是那个按约定时间来看船的老渔民,他目瞪口呆,似乎躲避不及,目睹了一幕惨剧。我掏出名片写了几个字,让他找会计拿钱,顺便把地上的金属处理给废品站。
吴波问我喜不喜欢他的礼物,我说喜欢。
不得不说,我很怕他,他控制了我的心理。他像那个把杀父仇人和剁下来的歌女的双手交给知己朋友的人,甚至更细腻、更难以抗拒。他问我,准备回礼给他什么?我不懂,他笑了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晚上,我让章佐去找他帮我拿个东西,自己去喝了几杯。那天我被港口两个四十多岁的妓女抢劫,打昏在地,实际上我跟她们一样一无所有。第二天我去了南方,告诉自己,吴波会用他怪异的方式去爱她,会好好照顾她。反正一切都已经太迟。
12
有东西从帐篷顶上滑落,软绵绵掉在外面的地上。帐篷里光线昏暗,分不清是早上还是黄昏。“下雪了。”杨炼小声说,“雪掉下来了。”
庄列松把手伸出睡袋,立刻又缩回去问:“我睡了多久?”
杨炼活动手腕,一团荧光照亮他的前胸。“十六个小时”。
“我们在冰上待了……”
“这是第六天。”
“现在是,早上?”
“中午十二点。”
庄列松重新蜷起来说:“把火调大。”
光线变亮了一些。庄列松把头埋进鹅绒睡袋,闭上双眼又猛地睁开:“你试过了?”他说的是卫星电话。
“嗯。”杨炼说,他把酒精灯又调小一些,脱掉羽绒服,向前爬了两下钻回睡袋,“雪下了一上午,我写的字全没了。”
过去几天他们是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度过的,焦虑和恐惧令人身心俱疲,没什么话好说,他们只能在沉默中静静躺着不动。如果雪大到覆盖帐篷,覆盖整个北极,他们将在沉睡中被冻死。黄昏时雪停了,空气变得更寒冷。
挣扎起床之后,庄列松立刻开始吃东西,他不停地吃,几乎是种无意识——在寒冷中,人不断渴望补充热量,这是本能。
“最后一根了。”杨炼盯着他手里的香肠。
庄列松决定重新统计食物,结果让他大吃一惊,过去六天,他已经吃掉差不多一半的食物,尤其是巧克力、能量棒这些高热量食物,几乎全被他吃光了。杨炼的消耗不及他的一半。
“省着点,也许还够五天。”杨炼声音显得麻木。他努力过了,每次庄列松又撕开一个能量棒或用酒精炉加热一个罐头,他都会提醒他,那已经超过当天的定量。庄列松从不因此住嘴,杨炼拿他根本没办法。
“我把食物重新进行了计算,”杨炼沮丧地说,“也许能再撑十天,问题是酒精,只剩下差不多半壶酒精了,用来加热食物可以用七天,用来取暖,两天。这是乐观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