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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过愤怒的海(44)

作者:老晃

那天他们在新港围着打一个男孩,十岁出头,瘦得像流浪狗一样。最早他们抓到他是因为他在港务局旁边的小商店偷香烟,卖给船员。好几个店都被偷过。前几天有船出海,走到半路电路故障,船员去舱底取备用电瓶,发现那里躲着个孩子,就是这个小偷,没爸没妈,每天趁半夜沿着锚缆爬到船上睡觉,第二天再爬回来。这次睡过头,跟着出了海。以前有孩子爬锚缆摔进海里淹死过,这是个小偷,罪加一等,水手们把他重重打了一顿,放了。过了两天,这孩子又拖着一条瘸腿爬锚缆进去,把一船渔网都放火烧了,十几万买的新拖网,新浮子,新沉子。九月中旬,离休渔期结束只有两三天了。

听说他点着渔网后直奔汽车站。他把放火的时机掐得很准,正好从长途车上能看到火势最旺的一幕。他从车窗内观赏火光冲天的渔船,喜形于色,如同深夜落海者看到光彩夺目的灯光诱围船。等几个船员拦住长途车时,那船已经差不多化为灰烬,旁边的一艘也跟着遭了殃。那是我的船,因此,他们把他交给我发落。

她长得像涂涂,男孩打扮,其实是个女孩,个子不矮,可是很瘦。这里不许女孩上船,因此水手们没办法让她干苦力赔偿。腥臭潮湿的舱底生活加上小偷小摸,让她女性特征全无,头发稀稀拉拉,模样低贱。她十四岁,应该上过学,但没教养,我有几个朋友特别爱找她说话,不拿她当孩子也不拿她当大人,态度有时还勉强,有时简直把她当牲畜。有个朋友说,“你等着章佐,等庄列松不拿你当回事的时候,我就去你家,浇一桶汽油,把你全家都烧了。”还有个朋友说,“这个娘们真他妈的丧气,奶子秃,屁股凹,瘦得像个海蛎子叉,出来卖都叫不上价,但只要一眼,就一眼,你看她一眼,你就想上她。”章佐就大骂起来,用词之肮脏连水手都自惭形秽,她抡起桌上的酒瓶砸他头,几千块的酒洒得到处都是。

爸,你忘了我还有个妹妹吧,妈带走了。脑袋坏掉是个好事,忘了我俩都是没人要的。妹妹比章佐大两岁?三岁?

我决定带她去南方。走之前过生日,吴波把我拉到码头上,说要送我个礼物。他不知从哪把你卖掉的船找着了,比以前更破了,风一来,在海面上对我上下点头,像条和主人分别了十六年的老狗。

我想了好几天,眼看要走了,章佐问我到底想怎么弄?我说打算送给一个一辈子没船的老渔民。爸,这是你想要的吧?你最怕的就是它被拆了。这辈子,除了一艘又脏又丑的破船,你真是什么都没能留下,对,还有我。

章佐去买吃的,我坐在船上等那个老渔民,不停抽着烟。爸,你死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死了的人最大的好处是管不了活着的人。

面包、香肠和可乐买回来,我激动得吃不下,因为接下来这事是我早想过无数次的。不过,为了保证体力,我还是一口气把所有东西都吃光喝光,然后借来手套、手电、电锯、气割。我让港上的人拉了条水管,把船弄到岸上。章佐要帮我,我同意了,拆一条十五吨的木船工作量太大了。

造这条船的时候我还在托儿所,你每天带我去看,从开建到完工八十天时间。交船那天,你带我去海边,几个技师都在。涨潮的时候,我看着你们把它从地面轨道推进海里。

我上了你的船,依次查看每个地方,太黑的角落就用手电照。地板上的漆,以前亮闪闪现在污迹斑斑,有两处发黑的,我怀疑是血迹。左舷和右舷颜色一边深一边浅,应该跟阳光照射有关,左舷见过更多太阳。桅杆很新,应该是后面的人换的,我不知道你原来的桅杆出过什么问题。

我用电锯锯龙骨,这是一条结实不易变形的红松木,原本能用五六十年。备料的人选了白松木做船身,这是我本来就知道的,但我已经闻不到当年让你流泪的木香,只有旷日持久透进木头里的熏人腐臭。我很快就把龙骨锯断了。因为是第一道工序,很不熟练,锯得七扭八歪,却让我分外感到刺激,分成两半的船舶勾起我血液里犯罪的欲望。我开始用气割拆发动机,因为里面还有残油,章佐需要一直握着水管浇水降温,熄灭那些切割喷溅出的火花。之后我开始切割船身,从杂物舱往后,鱼舱、油柜、机舱和尾尖舱,侧板、甲板、前柱,橹、舵、桅杆,依次锯过去。船板中钉了数不清的钉子,不少部位气割割完还得用锤子敲。十六个小时后,你的船变成一地骸骨。我站着发了会儿呆,意识到已经是傍晚,不算黑,但我的眼睛看不到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