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去医院,你说你照顾的那个老头死了。他早就不想活了,让你把子女给的所有走私回来的日本营养液都扔掉,还让你帮他“了结”。他太虚弱,自己干不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他就躺在病房靠门的那张床上。外面传来海滨浴场的喧闹声,从窗户看出去,沙滩淤泥中埋了无数根水管,直通海洋深处,管子另一头连接着一排排人造泥池,用来换水。女人们站在齐膝的淤泥里,戴着斗笠,穿着防水皮裤,把蛏子从沙里一个个挑出来。
我们就这么一起站着,看着尸体。他怎么那么瘦?又瘦又小。床头柜上摆着半瓶玉米汁,一个软桃,整个夏天他就吃这个?老头躺在那里的样子,有一刻突然让我魂飞魄散,我想起我爸,他什么时候会到这一天?痴呆症严重之后,家里剩的那条小船也蛀了洞,他没力气管了。
开学之后我们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你跟那些海军士兵一起天天操练,我继续胡乱读我的书,写程序,找各种办法挣钱,推销海参和干海马,卖最近几年新建的海景房。快毕业的时候,我看到一张新加坡海鲜加工流水线招劳工的广告,一年能挣十年工资,立刻跑去报了名。一年后,同学介绍我去日本当研修生打工,跟新加坡冷库的流水线工作差不多,我又去了十个月。回来之后你对我很失望,于是我放弃了跟你之间的友谊,心想你已经无法理解我的生活。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开始走私。那完全是个意外。
那个时候,近海的鱼几乎要绝迹了,一九九六年是个转折点,到处都在减产拆船,渔民们异常焦灼不安。一艘辗转在远海渔船中收鱼回港的移动冷库,水手里应外合,抢劫,杀了两个人,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人们开始用捕不到鱼的渔船运别的东西,九十年代末的日韩走私带来本地民间财富的第一波泛滥,我们镇因此成为传奇,甚至还有用军舰走私的海军军官进了监狱。
新年前一天我正在家睡觉,你突然打电话,找我去看日出。
我们凌晨四点就出发,在黑暗中到处寻找合适的地方。养殖场、海水浴场和游乐场吞没了不少海岸。北流海滩上,铲车正把一整堆石块从岸上转移到平底船上,然后船驶入大海深处。船底舱门打开,一整船石块沉入海底,船再驶回岸边,重复这个过程。那时,填海造地刚刚冒头,有个人跟我打招呼,他满脸笑容,因为我现在在吴波身边做事,填海造地这一块我也想做,但那时他还没让我插手。
我们找到一个好地方,海面结着冰,我们慢慢往里走,越走越远。
日出很快开始了,这是我熟悉的海港,油腻而混乱,根本谈不上赏心悦目。你让我别眨眼,看海面上的光和天空的光,说等日落时再来看,又是另一种光的惊人变幻。你问我知不知道莫奈,阿弗尔港的黎明,那里有的三样东西现在都在我们眼前:晨雾、日光和港口。在由淡紫、洋红、蓝灰和橙黄等颜色组成的色调中,一轮橙红引着海水中的橙黄色波光冉冉升起,近海中的三只小船变得迷离不清,远处的建筑、港口、吊车、船舶,也都在晨霭中渐趋朦胧。
这之前我不止一次看过海上日出,却从未注意到它是如此瞬息万变,难以挽留。你说画海和日出都要用匆促的手法,模糊不确定的色彩,朦胧的光和不清晰的轮廓,这样印象才完整而真实,日出的那个瞬间,但凡过去一秒,就不是原景。
太阳被钉住,海风稍停时,我们才发现冰面已经被吹离岸边很远,脚下的孤岛只有半个篮球场大,薄的地方可以看清下面浮动的水草。我们已经在冰上待了两个小时,太阳正在膨胀,浮冰随时会融化、再次破碎。你把围巾绕在我脖子上,我打电话报警,救援船来了,缓慢破冰。在等待的时间里,你说你在部队出了事,已经无处可去了。镇上几年来的风言风语,还有那个油光光的体育老师,我早就有所察觉。你问我现在怕不怕,我说怕。你说你每次站在海边或甲板上都怕,因为知道自己有想跳的冲动,但此时此刻你并不想死,所以不怕。三十分钟后,我们回到陆地。
涂涂,把围巾给我戴,送我奶昔,带我一起看尸体的涂涂,你那么纯真,对我那么好,现在我在船上,向浮冰出发,你在哪里?
8
红丸号继续向北挺近,天气大好,每晚都有炫目的极光。
这天晚上,杨炼在小山秀太的协助下向大海撒网。他们撒的不是捕捉大型鱼群的拖网,而是一只小网。
夜里十点零五分,两人开始站在短桨边收网。小山不时停下来,把几缕海藻扔回海里。杨炼高兴地发现网里有条个头很大的鳕鱼,看上去应该有七八斤,还有几条漂亮的棒花和红点鲑,有的竟挣脱渔网跳到甲板上,小山熟练地捡起,扔进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