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列松和船长相互对视。
渡边彻,皮肤粗糙,头发卷曲,眉骨如屋檐般耸起。他显然清楚庄列松的来意,没有拒绝他上船,这是个积极信号。庄列松不想和他兜圈子,直接开出一个令人心动的价钱。
“你可以放心,”他对船长说,“为了照顾你们的法律,到北极后,我只要杀死一头鲸,不需要捕捞它。大海会淹没所有证据。你没有任何风险。”
船长离开船舷,朝他走了两步:“一头鲸?”
庄列松指指身后的杨炼说:“我们要拍一部纪录片。”
“为什么你要做这件事?”船长问。
“两周前,”庄列松说,“在一次家庭聚会上,我对一个朋友说了醉话,我告诉他,年轻时我曾捕杀过一头鲸。他不相信,所以我又说了个谎,说当时有人把整个过程拍了下来,我可以拿给他看……是个对我很重要的朋友。”
“你不想失去他的尊重。”
“对。”
“真荒谬啊。”船长转过身,双手搭在船舷上,望着远处海面上的落日。
太地町的渔民们善于注意到其他人不太在意的一些暗示和征兆,他们认为,因果之网看不见,却无处不在。你今天撒下渔网捕到鱼群,明天、后天,却可能空手而归。潮汐、洋流和风,样样都会和人作对,更重要的是运气。在渔船上,他们绝口不提灯笼、茶碗,提了会招致恶劣天气。坐在船头吃饭会引来风暴,带女人用过的肥皂上船会让渔网打结,伤害海鸥会惹怒隐藏在船舱下的鬼魂。在甲板上打开黑伞,将导致十天内捕不到鱼。多年来,渡边彻一直恪守这些陈规,就像刚才,海鸥那充满仪式感的盘旋,令人不安。可是,有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使他破例:他有债务,保住红丸号需要钱。
渡边彻十三岁就开始出海,作为海豹和鲸鱼捕猎者,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白令海峡附近的危险水域中度过,他也到过南极洲附近的严寒水域以及整个南太平洋,他的船曾触礁沉没,后来有人从一个荒凉的珊瑚岛上把他救出。三十岁时他才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船,红丸号,那是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它曾是太地町最漂亮、最敏捷的捕鲸船,但现在,却只是一艘又老又破的捕蟹船。是的,在过去的六年里,这条船只被用来捕蟹。
渡边彻接受了这桩交易,但向中国人隐瞒了这个事实。
让庄列松没料到的是,杨炼居然在这个时候向他提条件。
“我不要你额外再支付我报酬,但我有个请求,”杨炼有些紧张,不得不鼓起勇气一口气把话说完,“完成你的‘家庭录像’之后,拍摄的所有素材,所有权归我,我要把它剪成一部真正的纪录片。我保证不在片子里暴露你,还有船长的秘密。”
“再好不过。”庄列松反应十分平淡。
“还有个小问题……”
“什么问题。”
“我不会游泳。”
庄列松笑了:“那里可是北极,一旦需要游泳,会不会水你都死定了。”
事情终于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庄列松相当兴奋,他希望三天后就能启程。渡边彻重申了此次航行的任务,他们将以科学考察的名义出发,进入北极圈后,杀死一头鲸,之后立即返航。
“我还有个要求。”庄列松说,望着远处,落日的余晖洒向海面,视线所及除了一只沿着海岸线前进的小划艇,没有别的船只,“我要在北极光的照耀下,杀死那头鲸鱼。”
渡边彻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3
妈的,我会死在八月的北极吗?
这艘破船是我的救命稻草,还是要送我去极乐世界?我终于也要像你们一样,死在冰水里了吗?从出生起我就想避开这个下场,最后还是落得跟你们一样?有的族群是死在陆地,我们这些人,注定死在水里。这里的渔船是流线型,家乡的是折线,这个季节,我们的海还是温的,休渔期结束是二十天后……
妈的,冰水!爸,你在笑吧,死者有笑的特权。十一岁时我希望你死,妈跟着鬓角浓重的小海军走了,理发店黄了,我扯断了他海军帽上的两根飘带。你希望妈死,现在你等着看我死。陆地一块块裂开,全世界的水却是连着的。我死了,我们就又是一个族群了。
妈的,冰水!我要死在八月的北极了,我还不如你。跟你不一样,当水淹没进口鼻,压碎肺泡,我一定会欣喜若狂,爸,你还说我是孬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