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我去近海起网,凌晨五点,空气冷得可以切割成块。海面薄冰残存,太阳久久只见一道蓝边。我想跑回家,我不知道那天妈会抛弃我们,我只是冻得喘不过气。我对海的怨恨就从那时开始。冬天的海是地狱,就算有太阳也不行。木浆反复在海上刺出漩涡,像无穷无尽的召唤,让人六神无主。
柴油机轰鸣,喷出黑烟。在那艘停在港口腐烂的大船上,你是船长,飞锚打中你的屁股,你惨叫着咒骂我。在这艘双人小舢板上,你仍是船长,我被你没瘸的那条腿踢翻在船舷,从刺骨的冰水里抓起浮子。周围漂浮起可怕的海草,我心里在尖叫。
我希望你立即死掉,反正海最终会吞没这个镇的所有人。到那一天,只有烟囱、风车和山顶的海军驻地还露出海面,人们在这些小岛屿间游泳,或行船。如果非要去学校,我就和涂涂一起游过去,中午十二点游出第三教学楼,漂游进上坡尽头的学生餐厅,还要去海军驻地的岛屿看看。我和涂涂每次见面都这么想象,如果我们变回水中生物——那可能是我们全镇人的身份真相大白的时候——吃饭交通该如何解决,如何把晚报印在宽阔的水草叶上阅读,如何用藤壶作台灯照明,如何驯养豚类代替马和骡子,如何将寄生海参、蛎黄的礁石改造成旅馆。我们讨论了一整个暑假,等休渔期结束,海又交还给镇上的大人。
鱼越来越不好打。网具和油料疯狂涨价,近海的鱼近乎绝迹,船长们买了可视彩色高清探鱼器,身强力壮的水手都上了他们的船。有人劝你卖船,弄了钱走别的门路,休闲渔家民宿,撑一艘小舢板,搞几只蟹笼两副拖网,带游客出海,拉上鱼蟹在船上现煮现吃,其乐融融。
你的船长朋友让你去看拆船,他领了减产补贴,船不要了。你们站在舵楼里,涨潮时全速猛冲,潮涌、波浪和海风都计算好了,船像鲸一样在沙滩上搁浅,搁浅得越深越方便。退潮了,焊工跳上船头,手上紧攥喷灯蓄势待发,只等一声号令,先破割船头,如同斩首,头颅脱离躯体,剖出锈迹斑斑的龙骨,最后船体分崩离析。就是在那天晚上,你开始梦游,打开窗子在屋里忽前忽后地走动,腥咸的海风灌进来,我抖到天亮。
爸,也有你怕的时候,对吧?
4
红丸号最初航行的七天里,大海一直在和它作对。
一开始,海面只是动荡不安,还未卷起巨浪冲上甲板,到了第二天傍晚,一场暴风雨正面袭来,使红丸号陷入狂暴的汪洋。接下去的几天,狂风和大雨交替而来,船员们丝毫不敢懈怠,但也并不因此感到恐惧。这次航行,渡边彻付给每个人的薪酬是以往的两倍,由于没有繁重的捕捞任务,他把船员数量压缩到最低,也就是五个人,而以往,在船上工作的船员至少会有八个。
杨炼这几天过得相当惨,他先是晕船,接着又因为一口气吃下太多晕船药而腹泻。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船舱,除了在卧舱和厕所之间来回奔波,就是上网研究捕鲸资料,制定拍摄方案。有一天,他向庄列松道歉,说由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无法到甲板上去拍摄风暴。“一部关于捕鲸的纪录片不该缺少这种骇人的场面。”他沮丧地说。
“机会多的是!”庄列松安慰他,“你很快就会拍到。”
相比从未经历过海上生活的杨炼,庄列松情况要好得多,眼下恶劣的天气,狭小的起居空间,单调糟糕的饮食,都无法对他造成实质困扰。他经历过更糟的。
到了第八天上午,海面终于迎来久违的平静,海鸥出现在船尾,微风吹拂桅杆。杨炼再次踏上甲板,正赶上庄列松撒下他在红丸号的第一网,水手小山秀太站在卷网机旁看着他。“拿着这根探测绳去那边,小心,别被卷进去。”小山对庄列松冷静地说,“我会慢慢把网拉起来,你也许要搭把手,准备好。”
庄列松点点头。小山脚下开始使劲,网绳紧绷起来,一阵震颤之后,渔网被卷出水面。它抖动着,在引擎的反作用下又下沉了一点儿。庄列松和小山分别站在卷网机两侧,盯着网边渐渐浮出海水。杨炼赶紧用摄影机拍下这个场面。
十米之外,浮标绳开始绷紧,上下跳动,抖落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
几分钟后,巨大的拖网被全部收回到船上,网里只有几条小鱼,两只螃蟹,一堆乱七八糟的海藻和一只紧紧缠住网绳不放的小章鱼。
小山望着庄列松,露出白牙笑着说:“成绩不错!鱼和螃蟹拿来熬汤,章鱼可以做美味的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