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蒂克斯也同样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警长,请再重复一遍你刚才的话。”
“我说是她的右眼。”
“停……”阿蒂克斯走到法庭记录员桌前,对着那只疯狂书写着的手弯下腰。那只手停住了,向回翻着速记本,随后法庭记录员念道:“阿蒂克斯。我现在想起来了,她就是那半边脸伤得厉害。”
阿蒂克斯抬头看着泰特先生。“赫克,是哪边来着?”
“是右边,阿蒂克斯,不过她还有别的伤痕——你想听吗?”
阿蒂克斯好像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不过他想了想说:“好的,她还有别的什么伤?”当泰特先生回答时,阿蒂克斯扭头看着汤姆?鲁宾逊,好像在说这是他们都没敢期望的。
“……她胳膊上有很多淤伤,她还给我看了她的脖子。在她的咽喉上有很明显的指印……”
“围绕她整个脖子?还是只在脖子后面?”
“围绕整个脖子。”
“是吗?”
“是的,先生,她脖子很细,任何人都可以一把……”
“警长,请你只回答‘是’或‘不是’。”阿蒂克斯冷冷地说,泰特先生沉默了。
阿蒂克斯坐下来向控方律师点点头,控方律师对法官摇摇头,法官对泰特先生点点头,于是他便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证人席。
在我们下面,听众的脑袋转来转去,鞋子磨擦着地板,婴儿们被从这肩换到那肩,有几个小孩匆匆跑出了法庭。我们身后的黑人们在窃窃私语;迪儿在问赛克斯牧师是怎么回事,赛克斯牧师说他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事情还是十足地沉闷无趣:没有人破口大骂,双方律师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出现戏剧性场面;这似乎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失望之极。阿蒂克斯的诉讼做得很温和,好像他经手的是一宗财物纠纷案似的。凭着他那能把翻腾的大海平息下去的无限能力,他可以把一宗强奸案变得像布道会一样枯燥乏味。我心中那些恐怖的记忆——熏人的酒气和猪圈的气味,两眼惺忪的阴沉男人们,还有夜空中传来的沙哑声音:“阿蒂克斯,他们走了?”——它们全都消失了。我的噩梦随着日光消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有的观众都像泰勒法官一样放松,只有杰姆例外。他把嘴巴抿成半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睛高兴地闪烁着,还说了些关于“确切证据”之类的话,由此我更相信他是在炫耀了。
“……罗伯特.E.李?尤厄尔!”
听到传讯员低沉的喊声,一个小斗鸡模样的男人应声而起,昂首阔步走向证人席。他的后脖子在刚听到喊声时就红了。当他转过身来宣誓时,我们看见他的脸也像脖子一样红。我们同时也发现,他和他的同名人毫无相似之处。他额头上挖挲着一束刚洗的蓬发,鼻子尖细发亮,而且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下巴——它好像成了他那皱皮脖子的一部分。
“……上帝,帮帮我吧。”他张嘴叫道。
每一个梅科姆上规模的镇上都有类似尤厄尔家这样的家族。任何经济上的变化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处境——不管是处在经济腾飞期,还是大萧条的低谷,像尤厄尔家这样的人永远在吃县里的救济。没有任何一个考勤员,能够把他们那众多的孩子留在学校里念书;没有任何一个公共卫生员,能够去掉他们的先天缺陷、各种寄生虫,以及在污秽环境中固有的种种疾病。
梅科姆的尤厄尔家人住在镇垃圾场的后面,那里曾经是个黑人木屋。屋子的木板墙上加了一层波纹铁皮,屋顶上的瓦用的是锤平了的罐头盒,因此只能从大致形状上看出它原来的设计:是四方形,小小的四个房间开向一个堂屋,整个木屋局促地坐落在四大块不规则的石灰岩上。它的窗子只能算是开在墙上的一些小洞,到了夏天就用油腻的纱布遮起来,以阻挡那些在垃圾上饱餐的苍蝇。
苍蝇们的日子也很艰难,因为尤厄尔家人每天都要对垃圾场来一次彻底拾荒,他们辛勤劳动的果实(那些是不能吃的)散布在木屋周围,让它看起来像个疯孩子的游戏房:用来做篱笆的是一些树枝、扫把和工具的杆把子,上面全都顶着生锈的锤子头、缺齿少牙的耙子头、铁锹、斧头和刨土的镐头,用一些零散的铁丝绑在那里。围栏之内是个肮脏的院子,里面有一辆丢被弃的福特T型车的残骸,一张被人扔掉的牙医手术椅,一台老掉牙的冰柜,再加上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破鞋子、用坏了的收音机、相框和罐头瓶。在那底下,有几只骨瘦如柴的黄毛鸡,正满怀希望地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