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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只知更鸟(44)

作者:哈珀·李

我以为她会大吵大闹来一通,结果她却说:“杰姆,你可以开始念了。”

杰姆在一张藤垫椅上坐下来,打开了《艾凡赫》。我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靠过来一点,”杜博斯太太说,“到我床边来。”

我们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我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椅子再挪回去。

她真吓人。她的脸色像脏了的枕头套,嘴角亮亮的有些湿东西,像冰川样地一点点下滑,滑进她下巴周围的深沟里。她的脸颊上点缀着老年斑,灰暗的眼睛里有两粒极小的黑色瞳仁。她的手上瘤节突出,表皮长得盖住了指甲。她没有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就突了出来;时不时地,她会用下嘴唇去抿上嘴唇,带动下巴一起上去。这让那些湿东西淌得更快了。

我尽量不去看她。杰姆重新打开《艾凡赫》念了起来。我试图跟上他,可是他念得太快了。每当杰姆碰到一个不认识的字,他就跳过去,可是杜博斯太太每次都叫住他,让他把字母拼出来。杰姆念了大约有二十分钟,在此期间我不是盯着被烟熏黑的壁炉架,就是望着窗外,反正尽量不去看她。当他一路念下去时,我发现杜博斯太太的纠正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杰姆甚至凭空省略了一句。她没有在听。

我向床上望去。

她出了什么事。她仰面躺着,被子拥到下巴上,只能看见她的头和肩膀。她的头在来回慢慢摆动。时不时地,她会张大嘴巴,我能看见她的舌头在里面微微搅动起伏。唾液成条地聚在她嘴唇上;她会把它们吸进去,然后再张大嘴巴。她的嘴巴好像有一个自己单独的生命存在。它独立于她的身体之外另行运作,一进一出,如同落潮时的蚶子洞。偶尔它会发出噗的一声,像有什么黏稠的物质被煮沸了一般。

我扯了扯杰姆的袖子。

他看了看我,之后又看看床上。她的脑袋正好向我们这边摆过来,杰姆说:“杜博斯太太,你没事吧?”她没听见。

闹钟突然响了,吓得我们僵在那儿。一分钟之后,神经还在刺痛当中,我和杰姆已经来到外边的人行道上,开始向家走去。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杰茜打发我们走的:闹钟的铃声还没停,她就跑进来推着我和杰姆往外走。

“嘘,”她说,“你们都回家吧。”

杰姆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她该吃药了。”杰茜说。门在我们身后合上的一刹那,我看见杰茜快步向杜博斯太太床边跑去。

我们到家时才三点四十五,杰姆和我便在后院里踢落地球,一直玩到去接阿蒂克斯的时间。阿蒂克斯给了我两枝黄铅笔,给了杰姆一本橄榄球杂志,我猜这是对我们第一天给杜博斯太太念书的无声奖励。杰姆告诉了他所发生的一切。

“她吓着你了吗?”阿蒂克斯问。“没有,”杰姆说,“可是她太恶心了。她是不是有癫痫什么的。她老吐唾沫。”

“她也没办法。人生病的时候常常很难看。”

“她把我吓坏了。”我说。

阿蒂克斯从眼镜上方看了看我。“你知道,你不必和杰姆一起去的。”

第二天在杜博斯太太家的情形也和第一天类似,第三天也一样,渐渐就有了规律:刚开始一切正常——那就是,杜博斯太太会就她最喜欢的话题——她的山茶花和我们父亲的为黑鬼帮腔的倾向——折磨一会儿杰姆;其后她会变得越来越沉默,最后就迷糊了,完全不理我们。接着闹钟响了,杰茜把我们嘘出来,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是我们的了。

“阿蒂克斯,”我有天晚上问,“到底什么是‘为黑鬼帮腔’?”

阿蒂克斯脸色严肃起来。“有人这么叫你吗?”

“没有,是杜博斯太太这么叫你。她每天下午就靠叫你这个来热身。弗兰西斯上个圣诞节也这么叫你,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你是因为这个才打他?”阿蒂克斯问。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什么意思?”

我想对阿蒂克斯解释:把我激怒的与其说是弗兰西斯所讲的内容,不如说是他讲话的神态。“他那样子就像在骂人鼻涕虫什么的。”

“斯库特,”阿蒂克斯说,“为黑鬼帮腔只是一种无聊的称呼——就像鼻涕虫一样。它很难解释清楚——愚昧低贱的人每当觉得有人关爱黑人胜过关爱他们时,就会拿它来骂人。它也混进了我们这类人的日常词汇中,用以给人打上卑贱丑陋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