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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8)

作者:村上春树

在爱尔兰旅行,每有机会我就走进小镇的酒馆,每次进去都尽情领略酒馆自成一统的“日常风情”,就好像进入眼前的一座森林,坐在木桩上将那里的空气满满地吸入肺腑。一座森林有一座森林的气息。这个镇的酒馆里会有怎样的人,到底会端出怎样的啤酒——如此想着度过一晚,乃是我一个小小的乐趣 (6) 。

酒馆是很有深度的地方,可以说如《尤里西斯》一般深。富于比喻性、寓言性、片断性、综合性、悖论性、呼应性、相互参照性、凯尔特 (7) 性、通用性。

在爱尔兰中部一个叫罗斯克雷的小镇留宿时,去了旅店旁边的酒馆——时值晚上九点来钟,吃过简单的晚饭后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想一只手拿着书喝上一杯。酒馆里人很多,我在柜台前要了布希密尔,一个人怅怅地喝着,这时,一位70岁光景的男子同样一个人走了进来。

一头银发,西装笔挺,打着领带。西装也好衬衫也好领带也好无不中规中矩,整洁得体,可谓一丝不苟。但凑近细看,不难发觉每块布料上都已浮现出无法掩饰的疲惫。当然它们各自有过光彩照人的日子,但我敢花点儿钱打赌:那辉煌的日子一定发生在吉米·卡特就任美国总统之前。当然我是说如果有人跟我赌的话。

从年龄上可以推测他恐怕已经退休了,原来做什么工作不大容易判断,但不曾身居高位这点则不难想象,这从氛围上即可得知,不过在这里多少还可以看到有限意义上的敬意的影子。当地小银行的经理——这是有可能的。抑或是开殡仪馆的?如此一想,未尝不像。个头不高,即使不算瘦削,可也不胖。没戴眼镜。背挺得很直。问题是他为什么晚间九点以如此郑重其事的装束走进酒馆呢?

罗斯克雷街景

爱尔兰 阿尔代(爱尔兰西南的地名——译注)

在罗斯克雷的酒吧。狗的名字叫吉涅斯。左右两幅均为肯梅尔(爱尔兰西南海边的地名——译注)

丁格尔镇的酒馆

他站在我旁边(我坐在高脚凳上),一只手放在柜台上,以确认风标鸡尾巴位置的眼神看着调酒师。年轻调酒师看样子忙得不亦乐乎。没办法。他看着旁边的我,咧嘴一笑。我也一笑。之后他同调酒师目光相遇,从衣袋里掏出若干枚硬币排在台面上。“咯噔”一声好听的脆响。想必他是事先数好金额放进衣袋里的。

调酒师脸上浮起仿佛用标尺精确测算过的短暂而简洁的微笑,从倒吊的bottle(酒瓶)中斟了一大号杯的特拉莫尔露,连同纸杯垫一起放在他面前,钱没细数就拿去了一边。这时间里,调酒师一言不发,男子也一声不响。这似乎是这里无数次周而复始的习惯性动作,一如潮涨潮落。这是我的正当推论。只要不用什么精神感应之类特殊的反现代通讯手段,谁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老人把威士忌杯拿在手里,静静地端到唇边。没有兑水,也没要酒后水。酒馆里十分嘈杂,但看样子他几乎不以为意,也不像多数人常做的那样靠着柜台回头四下打量。那里存在的,唯独他和他手中的杯。纵然酒馆里除他再无客人,想必他也毫不理会。

看上去,他来这里似乎不是为了找聊天对象或老朋友,或者说他有没有所谓老朋友都很可怀疑。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这意味着他已彻底放松。而目睹如此放松之人的机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恐怕不会有多少次——他便是放松到如此程度。他喝了大约十二分钟(我当然没有细看时间,只是大约),喝一口思考什么,又喝一口又凝思什么。至于他思考的是什么,我自然无从得知。也许在想巴德·鲍威尔左手叩击和音的节奏到了晚年有时尤为滞后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技术原因,或者在琢磨昨晚泰森在拉斯维加斯拳击场上咬掉对方耳朵是不是减量造成的精神紧张。总之无由得知。但不管怎样,他在喝特拉莫尔露的空当时间里,是在执著地思考着什么(或者说在思考什么的空当时间里喝特拉莫尔露)。总的说来,我无端地觉得他是在就形而上的问题或反实践的问题进行周密的求证。

丁格尔镇的酒吧由左至右:布伦丹·比安、乔伊斯、王尔德

丁格尔镇的酒吧

与此同时,我“啪啦啪啦”地翻着苏格兰作家伊安·麦基尔巴尼的小说《托尼·贝伊奇写的东西》。但由于被他所吸引,几乎没有进展。

但不久杯子喝空了。该到的时刻到来了,一如涨满海湾的潮撤退了。确认彻底喝空之后,他如《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出现的兔子一样瞥了一眼手表,再次朝我微微一笑。我也只好报以一笑。他脸上漾出满足的神色,那微笑告诉我,他在恰到好处的时间里喝光了恰到好处的量的酒。十全十美。之后,他缓缓地收回放在柜台上的左臂,穿过人群,快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