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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4)

作者:村上春树

鲍摩尔酒厂。烧泥炭的火焰

村上春树同吉姆·马丘恩在郊外玩滚球游戏

对了,也许您(没喝过艾莱酒的您)会问我“艾莱怪味”是怎么个味道,而那是很难用语言表述的,还是要实际喝一喝才行。喝之前先把鼻子凑到杯口闻它的气味。那是一种独特的气味,多少有点怪,感觉上大约接近海滩味、潮水味,和一般威士忌味有很大差别。而这“怪味”恰恰是艾莱威士忌的基调,即巴罗克音乐所说的通奏低音,在此基础上才能加入各种乐器的音色和旋律。

其次要细细品味,这点至为关键。

喝第一口时,你很可能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什么呀?但第二口时你大概就会这样想:唔,有点怪,但不坏么!果真如此,我可以以相当大的概率断言——第三口时你肯定会成为艾莱纯麦芽威士忌迷。我所经过的正是这一程序。

“海滩味”绝非无稽之谈。艾莱岛风大,宿命般地刮个不止,浓浓的、夹带着海藻味的强烈海风差不多给岛上所有的东西都带来了深刻的烙印,人们称之为“海藻香”。去艾莱岛住一段时间,你就会知道那种气味是怎么一个东西,而知道了那种气味,你就能——作为实际感受——理解艾莱威士忌何以有那么一种味道。

海风深深沁入泥炭,钻入地下的水(这里经常下雨,水量充沛)染上了泥炭特有的气息。绿色的牧草也日夜吸入海风,而牛羊吃这牧草长大,肉也因而带有了大自然丰富的咸味——当地人这样强调 (7) 。

有机会去艾莱岛的人务必尝一下生牡蛎。本来6月不是适合吃牡蛎的季节,但尽管如此,这里的牡蛎还是十分美味,味道和其他地方吃到的牡蛎大不一样。没有腥味,个儿小,带一股海潮清香。滑溜溜的,但有咬头 (8) 。

“往牡蛎上浇纯麦芽威士忌更好吃。”吉姆告诉我,“这是艾莱岛独特的吃法。试一次你就忘不掉。”

我于是照做。在饭店要了一盘生牡蛎加两杯纯麦芽威士忌,把威士忌满满地浇在壳中的牡蛎上面,直接放到嘴里。唔,实在好吃得不得了。牡蛎的海潮味和艾莱威士忌那海雾般独特的氤氲感在口中融为一体。不是哪一方靠近,也不是哪一方接受,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崔斯坦与易梭德 (9) 一样。然后我把壳中剩的汁液和威士忌一起“咕嘟”咽下。如此俨然举行仪式一般重复了六次。真可谓人间天堂!

人生是如此简单,而又是这般辉煌。

艾莱岛是个美丽的岛。民居整洁,墙壁涂的颜色全那么鲜艳,想必人们一有时间就重涂 (10) 。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悠然漫步之间,足以感觉出自己的心情一点点趋于平静。雪白雪白的海鸥落在房脊和烟囱顶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在省察与无意识之间曳出的那一条线,不时突然想起似的升上天空,乘着强风飘然飞去。

街上几乎空无人影。偶尔遇到,人们都笑吟吟地寒暄,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镇子的确小,走在街上,可以嗅到从酒厂方向随风飘来的煮发酵麦芽时的独特气味。我是在大阪神户一带长大的,不由想起滩 (11) 酒制造厂飘出的那股香味。

教堂后面的墓地里排列着古旧的海上遇难者墓碑,上面没写名字,只刻有遇难日期。这一带暗礁多,海流急,气候又过于恶劣,航行中常与危险相伴,不熟练的水手自不用说,即使熟练的本地水手也是……况且一次和二次大战期间岛的附近海域有过无数次激战,一次德国潜水艇的鱼雷撕开了运输船队,数日后有很多尸体飘到艾莱岛海岸。这些令人悲伤的海难成了传说,在岛民中间世代流传,你也会在街上的酒馆里听到类似的故事。若去岛上小小的纪念馆,还可以看到一张张沿岸沉船的照片。岛虽然丰饶美丽,但也有静静的悲哀如海藻味一般挥之不去,不论你喜欢不喜欢。世界上有多少岛屿,就有多少岛上悲哀,旅行当中每每为之感到不可思议。

“葬礼上我们也喝威士忌。”当地人说,“墓地的埋葬完毕后,就有酒杯发到大家手里,满满地斟上本地威士忌。人们一饮而尽。从墓地回家的路上很冷,需要用酒温暖身体。喝罢,大家把酒杯用力摔在石头上,威士忌酒瓶也打碎了,什么也不留下。这是规矩。”

婴儿降生时,人们斟满威士忌举杯庆祝;人死时,大家默默地把威士忌杯喝空:这就是艾莱岛。

我在艾莱岛参观了鲍摩尔和拉佛洛伊格的酒厂。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同在一座小岛,两家酒厂的风格却截然不同。鲍摩尔采用“古色古香”的作法 (12) ,说顽固也好什么也好,总之时代变了而作法就是不变:手动“翻料”的老式“耥垄犁”、使用传统木桶的发酵槽、决不动用铲车而用手轻轻滚动木桶的贮酒库。干活的多是老年人,他们生在艾莱长在艾莱,想必也将在艾莱终了此生。他们怀着自豪和喜悦在这里劳作,这点从他们脸上也看得出。专门“听桶音”的老伯手中的木锤已磨去三分之一。干活人数全部加起来差不多八十人。我不晓得这种传统的(相当低效)程序能实际维持多久,但只要仍在维持,那种美好的静谧就会一成不变地存在于那里。扰乱静谧的大概惟有拍岸的涛声和老伯时而用木锤敲击木桶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