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这么问时,对方就现出不无惊讶的神色。那表情打个比方说,就像快结婚的妹妹被人拐弯抹角地挑剔容貌和品行。“当然不喝!”他回答。
“好喝的艾莱纯麦芽威士忌就在旁边,何苦特意喝哪家子混合型威士忌?那岂不等于天使正要下凡来演奏美妙音乐,你却打开了电视的重播节目?”
鲍摩尔的邮局
这不叫神谕又能叫什么呢?
艾莱岛共有七家酒厂。我在当地一间酒馆同时喝了这七种纯麦芽威士忌加以比较。我把酒杯排成一列,由左往右逐一品尝。那是6月间一个晴得开心的午后,午后一点。
或许不用再说了,那的确是一生中不会有很多次的幸福体验。
若将在此品尝的艾莱威士忌按“有怪味”的顺序排列起来,大体如下:
1.阿德别格(二十年, 1979年出厂)
2.拉格布林(十六年)
3.拉佛洛伊格(十五年)
4.卡里拉(十五年)
5.鲍摩尔(十五年)
6.布鲁易克拉迪(十年)
7.布纳哈本(十二年)
刚喝的时候有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儿,涩嘴刺舌。随后慢慢变得圆润,口感柔和起来。鲍摩尔正好介于二者之间,平衡得恰到好处,即所谓“分水岭”。但无论味道变得如何轻淡和柔润,那种“艾莱味”依然如烙印一般久留不去。
最烈性的“阿德别格”诚然个性十足魅力十足,但若每天只喝这个,未免感到厌倦。打个比方,在一个令人很想倾听以纤纤十指曳出淡淡夜光的间隙的彼得·赛尔金 (5) 的《哥德堡变奏曲》——而不是使得魂灵的每一根游丝历历浮现出来的格伦·古尔德 (6) 的《哥德堡变奏曲》——的安详静谧的夜晚,我也很想一个人静静地斟上一杯漾出花束微香的布纳哈本。
就是这样,我首先为这么一座小岛竟有若干家个性上“井水不犯河水”的酒厂感到惊异。当然从理论上讲,由于木桶的选法、所用河水的品质、泥炭的用法用量以及仓库贮放倾斜度的不同,酒味特征都会有很大程度的变化,但我觉得,每一种酒实际上都已超越了这些具体因素,而具有各自的生态、各自的哲学。任何厂家都没有“适可而止”的马虎念头,都不甘于平庸,都在认真选择自己赖以立足的位置并固守不放。每个酒厂都有自己的处方,所谓处方也就是活命方式,它类似一种取舍的价值标准,若什么都不舍弃,便什么都不能获取。
此次旅行中品尝过的艾莱威士忌
鲍摩尔酒厂的蒸馏瓶
“大伙儿只要闭着眼睛喝一口,就能一下子猜中是哪种威士忌吗?”一次我试着问道。虽然我知道这么问本身就是愚蠢的,但这个问题在心里实在憋久了。
“当然,”吉姆·马丘恩面无表情地回答,“当然!”
吉姆是我去参观的鲍摩尔酒厂的经理,生在艾莱岛,从曾祖父那代起就在这家酒厂做,酒厂即是他的人生、他的宇宙。他的相貌颇像阿尔巴特·菲尼,蓬蓬松松的硬发,蓝眼睛,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但一谈起威士忌,他的眼神顿时认真起来。
吉姆进这酒厂之初是当木桶工人,就是天天做木桶。鲍摩尔酒厂至今仍在用俄勒冈松木制作发酵槽,一看就知是庞然大物,年轻时吉姆也帮忙做槽来着。“这东西做起来毕竟不易。”他说。发酵槽已经平安无事地连续用了几十年,不用说,吉姆像对待家庭成员一样爱惜这发酵槽。
“对我们来说,木桶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吉姆说,“在艾莱,木桶是有呼吸的。仓库位于海边,雨季时,木桶一个劲儿吸入海风;到了旱季(6、7、8月),威士忌又从里面一下接一下把海风推还出去。艾莱特有的自然芳香就在这种反复当中形成了。这样的芳香使人心情平和,得到安慰。”
他的造桶师傅每天必喝两杯威士忌,不多喝也不少喝,活到了98岁。吉姆说:“只要去威士忌沉睡着的仓库,即使是现在,每到半夜也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不会听错,他的脚步声很有特点——死后也在查看酒桶。”
吉姆在鲍摩尔酒厂作为木桶见习工干满六年后,当上了正式木桶匠人。之后去格拉斯哥做兑酒工,能将三十多种纯麦芽和谷粒混兑在一起。这项技艺是最高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兑酒师不能过多喝酒,以免弄坏了鼻子。后来他返回了鲍摩尔。
“我所以喜欢造威士忌,是因为这活计很浪漫。”吉姆说,“等我现在酿造的威士忌拿到世上的时候,有可能我已不在这个人世了,但那东西是我酿造的,你不认为这很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