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呼吸着不同时代的空气,背负着时代本身的重量活下去,也只能在时代的洪流中默默成长吧。没有好坏之分,而是顺其自然。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也正没完没了地让他们的父母那代人头疼一样。
言归正传。
一九四一年春天,父亲从西山专门学校毕业后,于同年九月底接受临时征召,十月三日再次进军队服役,所属部队为步兵第二十联队。后来又被编入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
一九四○年,第十六师团决定在满洲永久驻扎,而以留守第十六师团为核心的第五十三师团在京都师管编组完成,14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也成为隶属该师团的辎重兵部队。(顺带一提,据说水上勉15先生在战争末期也是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中的一员。)大概父亲就是在这样匆忙而混乱的改组下,被编入福知山部队的吧。而我可能也因为听过父亲的这段故事,才以为他从第一次征兵起就一直在福知山的部队服役。
一九四四年,第五土三师团于战争末期被发派缅甸,参加尼泊尔作战,开在同年十一月到伙年三月的伊洛瓦底江会战中与英联邦军队对战,全团遭遇追击,接近全军覆没。辎重兵第五十三联队的主力部队也与师团一同参加了这次激烈的战斗。
教父亲俳句的俳人铃鹿野风吕先生(1887—1971,师从结识于杂志《杜鹃》的文学同好高滨虚子。京都建有“野风吕纪念馆”)的《俳谐日记》中,一九四一年九月三十日那天记录了这样的内容:
回程路上,又因为下雨弄得满身泥泞(中略)。回去后得知,千秋接到了军事公用。
“秋风瑟瑟 吾等男儿 再为国藩屏——千秋”
“军事公用”大概是指父亲收到了征召的信件吧。俳句的意思是,“身为男人,为了国家大事,我要再次成为盾牌”。在当时那种情势之下,大概也只好吟咏这类爱国的俳句。但从这-句里,尤其是“再”字里,还是不难体会某种心灰意冷的情感。他本人应当是想成为一名不谙世事的学者,宁静度日的吧。可时代的洪流却不允许他有这样的奢望。
谁知事态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十一月三十日,刚刚接受征召仅两个多月,父亲突然接到了取消召集的通知。也就是说.他可以结束兵役,回归故里了。十一月三十日,正是突袭珍珠港的八天前。若是等到开战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宽厚的举措了吧。
听父亲说,多亏了一位长官,他才捡回一条命。当时父亲是上等兵,一次,那位长官将他叫去,对他说:“你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子,和留在部队相比,还是勤学奋进对国家更有帮助。”后来,就将他从军职中抽调开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否是一个军官能决定的。说起来,父亲读的也不是理科,读文科的学生回到大学,在学校学习写俳句,怎么看(除非把眼光放得相当长远)也不像是能“对国家有帮助”的。父亲特意没有讲很多,也许这中间还有一些小插曲吧。但无论如何,自此以后,他便卸任军职,恢复了自由身——
这是我小时候听说的——目前还记得的——故事。的确是一件有趣的逸事,遗憾的是它与事实不符。查看京都大学的学生名簿,父亲一九四四年十月才进人京都大学文学系学习。这样一来,那句“你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子”就说不通了。也许是我的记忆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或者这个故事是我从母亲那儿听来的,而她的记忆出了差错。不过事到如今,也无从确认孰是孰非了。母亲的记忆现在几乎已处于完美无瑕的混沌之中。
总之,根据记录,父亲于一九四四年十月进入京都大学文学系学习,一九四七年九月毕业(战争结束前的大学是三年制,战争中有学生破例于十月入学,九月毕业16)。父亲的征召令于一九四一年秋天解除,到他进入京都大学之前,也就是他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的三年时间中,不知道父亲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猜,他也许待在老家的寺庙打打下手、作作俳句,同时为进入大学勤学苦读吧。事实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这又成了一个谜。
父亲的征召令解除后,他刚一离队,太平洋战争便拉开帷幕。驻扎在满洲的第十六师团乘运输船出发,攻打菲律宾。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十联队试图在敌人阵前登陆昌宋岛东部的拉蒙湾,遭遇美菲联军的激烈抵抗。大江季雄少尉在这次战斗中胸部中弹身亡。他曾在柏林奥运会上,和运动员西田修平分别摘得撑杆跳季军和亚军。"17大江是舞鹤18人,中弹时他做军医的哥哥正好在场,他在哥哥的救治中停止了呼吸。伤亡惨重的第十六师团终于登陆吕宋岛,很快又受命出击,攻打军事要塞巴丹半岛。但在美军压倒性的火力优势下,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美军避开马尼拉决战,将马尼拉作为“不设防城市”毫不反抗地让给了日本,使己方的九个师团、八万兵力得以保存,据守于半岛的山林中。日军参谋总部过分低估了美军在巴丹半岛防线上严密部署的战斗力,战斗部队装备尚不充足,就将其送往前线,导致惨案发生。士兵们在密林中被反包围,暴露于激烈的集中炮火之下,惨遭美军最新锐的坦克部队蹂躏。据《福知山联队史》记载,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步兵第二十联队包括联队长在内只剩下三百七十八人,其他文献则简单地记载为该师团“几乎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