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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猫(5)

作者:村上春树

父亲升入西山专门学校后立刻对俳句产生兴趣,加入了类似同好会的组织,从那时起创作了不少俳句。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俳句“上了头”。他在部队时写的几个俳句登载在西山专门学校的俳句杂志上,也许是从战场寄到学校的吧。

鸟归去 叽叽喳喳向何方 是故乡

是士兵也是僧人 遥对明月 双手合十

我不是俳句专家,判断不出这些句子究竟水平如何。不过,想象一位二十岁的文学青年吟咏这样的俳句时的模样,倒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自始至终,撑起这些句子的并非诗歌技巧,而是坦率的情绪表达。

他在京都大山中的学校里,为了成为一名僧人而求学。那很可能是诚心诚意的求学。可因为手续上的一点小差错,他不得不服兵役,接受严酷的新兵教育,接过三八式步枪,坐上运输船,被带到白热化的中国战线上。面对宁死不屈的中国士兵和游击队,无休无止地辗转作战。那个世界处处与和平的京都深山寺院截然相反,父亲无疑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和动摇,经历了激荡灵魂的矛盾。乱世之中,父亲似乎只是想安静地吟咏俳句,从中寻找安慰。寄托于俳句——或许也可以说是某种象征性的暗号——这一形式,能更真诚而直接地,表达那些用明文写在信上便要立刻接受审查的消息和心绪。对他来说,这也许是唯一且意义非凡的避难所。战争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依然坚持吟咏俳句。

仅有一次,父亲向我坦白,他所在的部队处刑过俘虏的中国士兵。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以怎样的心情告诉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已不甚清晰,只有这件事孤立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当时的我还在读小学低年级,父亲淡然地讲起处刑的场面。一名中国士兵知道自己要被处死,依然没有乱了阵脚,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安静地坐在那里。这名士兵不久被斩首了。那态度着实令人刮目相看,父亲说。他恐怕到死为止,都对那名被斩首的中国士兵怀揣深深的敬意。

至于同一支部队的战友是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士兵被处刑,还是被迫更多地参与到处刑过程中,我不太清楚。或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也或许是父亲讲给我听时本就措辞模糊,如今已经无从确认了。但无论如何,那件事一定在他心里——在既是士兵又是僧人的他的灵魂中——留下了深深的芥蒂。

听说那段时间在中国大陆,日军为了让新兵或补充兵12习惯杀人,常会命令他们处死俘虏的中国士兵。吉田裕先生在其著作《日本军兵土》(中央公论新社出版)中这样写道:

据藤田茂回忆,一九三八年年末到一九三九年,他任骑兵第二十八联队队长时,曾这样训诫联队的全体军官:“杀人是让士兵尽快习惯战场的方法。也就是测试他们的胆量。用捕虏(即俘虏)来试就行。四月又要补充一茬新兵了,必须尽快制造这样的机会,让新兵坚强起来,适应战场。……比起枪杀,用刺刀更有成效。”

杀害不抵抗的俘虏,当然是违反国际法的非人道主义行为,可当时的日军似乎认为这种做法是极为自然的。其首要理由是,日军战斗部队没有照料战俘的余力。一九三八年到一九三九年,正好是父亲作为新兵被送到中国大陆的那段时间,下等士兵被强迫执行这样的任务,也绝不是什么让人大惊小怪的事。印象中父亲告诉我,这类处刑大多用刺刀执行,但那一次用的是军刀。

总之,父亲忆起的用军刀斩断人脖子的残忍场面,毫无疑问在幼小的我心里烙下了鲜明的伤痕。那幕画面甚至可以说是一次模拟体验。换句话说,多年来压在父亲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当代词汇形容,就是“心理创伤”——部分地由我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下来。所谓心与心的连结就是这样,所谓的历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质就在“承接”这一行为——或者说仪式之中。无论其内容让人多么不愉快、多么不想面对,人还是不得不接受它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历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父亲几乎没有对人讲过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仅仅在一旁目睹,那恐怕都是他不愿回忆,也不想提及的过去吧。但唯有这件事,他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以某种形式讲给继承自己血脉的儿子——就算会在双方心里留下伤疤,也必须这样做。这自然只是我的揣测,不过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