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女性!”高槻边说边看着桌面上的双手。作为迎来中年阶段的男人的手,手足够好看。没有明显的皱纹,指甲修剪也不马虎。“能和那样的人一起生活,你一定很幸福。”
“是啊,”家福说,“你说的不错,我想应是幸福的。不过,惟其幸福,心情难受的事也是有的。”
“例如那是怎样的事呢?”
家福拿起加冰威士忌玻璃杯,一圈圈摇晃不算小的冰块。“没准会失去她。一想像这个,就胸口作痛。”
“那种心情我也十分明白。”
“怎么明白?”
“就是说……”高槻寻找准确的字眼,“说的是她那样再好不过的人的失去。”
“作为泛泛之论?”
“是啊,”说着,高槻像说服自己本身似的点了几下头。“总之是只能想像的事。”
家福保持一会沉默。尽可能使之长些,长到极限。而后开口了:“但归根结底,我失去了她。活着的时候一点点不断失去,最后失去了一切。就像由于侵蚀而持续失去的东西,最后被大浪连根卷走一样……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家福心中想道。
“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受的,”家福说,“是我没能真正理解她——至少没能真正理解恐怕是关键的那一部分。而在她死了的现在,想必要在永远不被理解中结束了,就像沉入深海的坚固的小保险箱。每当想到这点,胸口就勒得紧紧的。”
高槻就此思索片刻。然后开口道:“不过,家福君,完全理解一个人那样的事,我们果真能够做到吗?哪怕再深爱那个人!”
家福说:“我们差不多共同生活了二十年。以为我们既是夫妻,又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以为可以相互畅所欲言无话不谈。起码我是这样想的。然而,实际上也许不是那样的。怎么说好呢……可能我身上有一个类似致命的盲点那样的东西。”
“盲点。”高槻说。
“我或许看漏了她身上某种宝贵的东西。不,就算亲眼看见,也可能实际上看不见那个。”
高槻久久咬着嘴唇。而后喝干杯里剩的酒,让调酒师再来一杯。
“心情不能明白。”高槻说。
家福定定看着高槻的眼睛。高槻对着那视线看了一会儿,而后转过眼睛。
“明白?怎么个明白法儿?”家福静静地问。
调酒师拿来另一杯加冰威士忌,将湿润膨胀的纸杯垫换成新的。这时间里,两人保持沉默。
“明白?怎么明白?”调酒师离开后,家福再次问道。
高槻左思右想,眼睛中有什么在微微动摇。此人在困惑,家福推测,正在这里同想就什么合盘托出的心理剧烈争斗。但最终,他总算在自己内心控制住了那种动摇。并且这样说道:“我的意思是说,女人在想什么,我们一清二楚基本上怕是不大可能的。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女性。因此,我觉得好像不是你有什么盲点,不是那样的。假如说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所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那么责备自己。”
家福对他的说法想了一会儿。“不过,那终究不过是泛泛之论。”
“说的是。”
“我现在谈的是死去的妻和我的事,不希望你那么简单归结为泛泛之论啊!”
高槻沉默了好一阵子。转而说道:“据我所知,你的太太实在是好得不得了的女性。当然,我所知道的,我想都不及你关于她所知道的百分之一。可我还是这样深信不疑。能和那么好的人一起生活二十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应该感谢的,我由衷地这么认为。问题是,哪怕再是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而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话似乎是从高槻这个人身上某个幽深的特别场所浮上来的。尽管可能仅是一瞬之间,但他终究打开了封闭的门扇。他的话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无遮无拦的心声。至少那不是表演。这点显而易见。他并非那么擅长表演的人。家福不声不响地盯视对方的眼睛。高槻的眼睛这回没有避开。两人久久地相互对视。并且在对方的眸子中发现了遥远的恒星般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