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末期进入城内一家晚期病人收容所之后,高槻曾联系说想来看望,那也被一口回绝了。妻住院以来,几乎不和任何人见面。除了医护人员,允许进入病房的只有她母亲、妹妹加上家福三人。看样子,高槻似乎为一次也没能来看她感到遗憾。高槻得知妻患癌症,是她去世几个星期前的事。对他来说,那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通知,那一事实至今也没被顺利接受。那种心情家福也能理解。可是自不用说,他们怀有的感情并不完全相同。家福天天看着妻彻底憔悴不堪的临终样子,又在火葬场拾了她雪白的遗骨,得以通过相应的接受阶段。这是很大的不同。
简直像是由我安慰这个人了——交换往日回忆时间里,家福心里想道。假如妻目睹这样的光景,到底会如何感觉呢?想到这里,家福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可是,死去的人恐怕不会再想什么、再感觉什么了。以家福的观点看来——只是家福的观点——这是死的一个好处。
还有一点也印证了:高槻有饮酒过量的倾向。由于职业关系,家福见过许多饮酒过量的人(为什么演员们会如此热衷于饮酒呢?),而高槻无论怎么看都难以说是属于健全、健康那类饮酒者。若让家福说,世间饮酒者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给自己追加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一类是为了从自己身上消除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高槻的饮酒方式明显属于后者。
他要消除什么呢?家福不得而知。大概仅仅因为性格懦弱,也可能因为往日受过的心灵创伤。或者因为当下实际遇到的麻烦事亦未可知。抑或是这一切的混合物也说不定。但不管怎样,他身上有“如果可能,想忘掉的什么”。他是想忘掉那个,或为缓解那个催生的痛苦而不由自主地送酒入口。家福喝一杯时间里,同样的酒高槻已喝了两杯半。速度相当快。
或许,喝酒速度快是因为精神紧张。毕竟是和自己曾经偷偷睡过的女子的丈夫单独对饮。不紧张才怪了。但不仅仅如此,家福想,也许他这人原本就只能这么喝酒。
家福一边观察对方的表现,一边按自己的步调慎重地喝着。几杯过后,对方紧张多少缓解的时候,他问高槻结婚了没有。对方回答结婚十年了,有个七岁的男孩儿。但因故去年就分居了。估计不久就要离婚,届时孩子的抚养权应是大问题。不能自由见到孩子,这无论如何都要避免,毕竟对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他给家福看了孩子照片。一个长相蛮好的看样子老实的男孩儿。
一如大多数习惯性饮酒者,酒一落肚,嘴巴就轻快起来。甚至不该说的事也在人家问都没问的情况下主动一吐为快。家福大体上是听者角色,和颜悦色地应和着,该安慰时就斟酌词句安慰一句。同时尽可能多地搜集关于他的信息。家福做得仿佛自己对高槻怀有极大的好意。这绝不是难事。因为他天生善于倾听,而且实际上也对高槻怀有好意。加之两人有一个共同点:至今仍为一个死去的美女情有不舍。立场固然不同,但同样不能填补这个缺憾。所以很谈得来。
“高槻君,要是愿意,再在哪里见面可好?很高兴能和你交谈。许久没能有这样的心情了。”分别时家福说。酒吧的钱家福事先付了。反正必须有谁付款那样的念头在高槻脑海里好像压根儿就没出现。酒精让他忘掉了各种各样的事,可能包括若干大事。
“当然愿意!”高槻从酒杯扬起脸说,“但愿还能相见。和你说话,我也觉得堵在心口的东西多少消除了。”
“能和你这么见面怕是某种缘分吧!”家福说,“说不定是去世的妻子引见的。”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
两人交换了手机号码,握手告别。
如此这般,两人成了朋友,成了情投意合的酒友。两人互相联系着见面,在东京城内这里那里的酒吧喝着酒谈天说地。一起吃饭则一次也没有。去处总是酒吧。家福没见过高槻往嘴里放过下酒菜以外的东西,以致他觉得这人没准几乎不正经吃饭。而且,除了偶尔喝啤酒,从未要过威士忌以外的酒。单一麦芽威士忌是他的偏爱。
虽然交谈的内容林林总总,但中间肯定谈到家福的亡妻。每当家福讲起她年轻时的趣闻,高槻总是以真诚的神情侧耳倾听,就好像收集和管理他人记忆的人。意识到时,家福本身也为那样的交谈乐在其中。
那天夜晚,两人在青山一家小酒吧喝酒。那是位于根津美术馆后面小巷深处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吧。一个四十光景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总在那里当调酒师,墙角装饰架上有一只灰色的瘦猫睡得弓成一团,似乎是在此住下不走的附近的流浪猫。老爵士乐唱片在唱机转盘上旋转着。两人中意这家酒吧的气氛,以前也来过几次。约好见面时,不知何故,每每下雨。这天也下着霏霏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