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仍握手告别。走到外面,正下着细弱的雨。身穿驼绒色风衣的高槻伞也没撑就走进雨中。他消失之后,家福一如往常盯视一会儿自己的右手。同时心想:那只手爱抚妻的裸体来着。
但不知何故,即使这么想,这天也没有产生窒息般的感觉。只是觉得那种情况恐怕也是有的。大概也是有那种情况的。说到底,那不就是肉体吗?家福自言自语,不就是很快变成小小的骨和灰的东西吗?更值得珍惜的东西肯定在此之外。
假如那是盲点,那么我们的人生全都有大同小异的盲点。这句话久久回响在家福耳中。
“和那个人作为朋友交往了很久?”渡利盯着前方车列问道。
“朋友式交往大致进行了半年。每月在哪里的酒馆见面两三次,一起喝酒。”家福说。
“后来再也不见了。约我的电话打来也不理睬。我这边也不联系。一来二去,电话也不再打进来了。”
“对方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或许。”
“说不定受伤害了。”
“有可能。”
“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
“因为表演的必要已经没有了。”
“因为表演的必要没有了,所以作为朋友的必要也没有了,是吧?”
“那也是有的。”家福说,“不过也因为别的。”
“别的是怎样的?”
家福沉默良久。渡利依然叼着没有点火的香烟,瞥了一眼家福的脸。
“想吸烟,吸也可以的。”家福说。
“哦?”
“点火也可以的。”
“车篷还关着……”
“没关系。”
渡利放下车窗,用车上的打火机点燃万宝路。随即深深吸了一口,香甜地眯起眼睛。在肺里留了片刻,而后缓缓吐出窗外。
“要命的哟!”家福说。
“那么说来,活着本身就是要命。”渡利说。
家福笑了。“倒是一种想法。”
“第一次见您笑。”渡利说。
给她这么一说,或许真是那样,家福心想。并非演技的笑真可能时隔好久了。
“一直想说来着,”他说,“细看之下,你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丑。”
“谢谢!我也不觉得丑,只不过长相不很漂亮罢了。就像索尼亚。”
家福约略惊讶地看着渡利:“看了《万尼亚舅舅》?”
“成天零零碎碎没头没脑听台词时间里,就想了解是怎样的故事。好奇心在我也是有的。”渡利说,“‘啊,讨厌,忍无可忍,为什么生得这么不漂亮呢?实在讨厌死了!’一个悲情剧,是吧?”
“无可救药的故事。”家福说,“‘啊,受不了,救救我吧!我已经四十七了。假如六十死掉,往下还必须活十三年。太长了!那十三年该怎么熬过呢?怎么做才能填埋一天又一天呢?’当时的人一般六十就死了。万尼亚舅舅没生在这个时代,也许还是幸运的。”
“查了查,您和我父亲同年出生。”
家福没有应声,默默拿起几盒磁带,细看标签上写的曲目。但没有放音乐。渡利左手拿着点燃的香烟,伸出窗外。车列慢慢悠悠往前移动。只在换挡需要两只手时,渡利才把烟暂时叼在嘴里。
“说实话,本想设法惩罚那个人来着。”家福坦言,“惩罚那个和我太太睡觉的家伙。”说着,把磁带盒放回原处。
“惩罚?”
“想给他点厉害看看。打算装出朋友的样子让他消除戒心,那期间找出类似致命弱点的东西,巧妙地用来狠狠收拾他!”
渡利蹙起眉头,思索其中的含义,“你说的弱点,具体指的什么?”
“具体还不清楚。不过,是个喝起酒来就放松警惕的家伙,那时间里总会找出什么来。就以那个作为凭据,制造出让他失去社会信用的问题——比如丑闻——那不是什么难事。那一来,调停离婚时孩子的监护权就基本得不到了。那对他是难以忍受的事,有可能一蹶不振。”
“够惨的啊!”
“啊,是够惨的。”
“因为那个人和您的太太睡了,所以报复他?”
“和报复多少有所不同。”家福说,“不过我的确横竖忘不掉。想忘来着,做了不少努力。可就是不成。自己的太太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是去而复来。就好像失去归宿的魂灵始终贴在天花板一角监视自己。本以为妻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东西很快就会消失。然而没有消失,反倒比以前更执著了。作为我,需要把它打发去哪里。而为了这个目的,必须把自己胸中怒气那样的东西化解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