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卡夫卡》,村上春树编,新潮社2003年6月版)
换个说法,就是要让各种各样的东西从田村卡夫卡君脑袋里通过,要从所有角度把知识塞进去,村上在前面提到的那次采访当中认为这点非常重要。可是,由谁来帮助田村卡夫卡做到这点呢?主要是大岛。可以说,大岛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这个少年的精神导师角色:
大岛一边开车一边就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展示他的博学。或许有人对此反感,觉得是在炫耀知识,但大岛是想通过这些把某种东西提供给卡夫卡君这个少年。他这人绝对不直接说不可怎样做,而是通过他身上存在的某种知识形态来传达什么。
(村上春树谈《海边的卡夫卡》,载于《文学界》2003年第4期)
的确,大岛从不居高临下地对田村卡夫卡君指手画脚,只是以平等的态度倾听对方的诉说,提供知识和建议时也从无强加于人的意味,更多的时候是表示理解,以其特有的温情和关爱促使少年思考和做出判断,这其实也是村上笔下绝大部分主人公一贯的姿态。因此,尽管大岛是患有性同一障碍的所谓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但绝不使人讨厌,莫如说让人怀有好感,尤其第19章大岛对闯进图书馆吹毛求疵的两个女权主义者那番言说,可谓机警洒脱,妙趣横生。最后大岛对少年平静地说道:“缺乏想像力的狭隘、苛刻、自以为是的命题、空洞的术语、被篡夺的理想、僵化的思想体系——对我来说,真正可怕的是这些东西。……作为我,不愿意让那类东西进入这里。”耳闻目睹事件整个过程的十五岁少年当然不可能不无动于衷。如村上在中文版序言中所说,从中既可以领教世界是何等凶顽(tough),又可以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所谓成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另外一个使得田村卡夫卡获得救赎的办法是让他同“异界”接触。村上认为,把类似生存状态的“元型”那样的东西以纯粹的形式出示给年轻人,其重要性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构世界都没有什么不同。但日常生活中朝夕相处的父母很难把自己的“元型”活生生摆在孩子面前,因为日常这东西往往以种种样样的污垢将事物给人的印象(image)弄得模糊不清。而且十五岁正处于反抗期,常常对父母的做法表示反感。“所以,我认为同异界的接触就变得重要起来。……但实际上很难发生那样的事情,所以,读书很关键。阅读当中,可以同许多异界发生实实在在的(real)接触。”实际上,村上在《卡》这部小说中也让田村卡夫卡君读了很多书,尤其让他读了有“异界”出现的文学作品。《卡》几次强调田村卡夫卡君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从小就经常在图书馆消磨时间,即使看不大懂的书也坚持看到最后一页。“图书馆好比我的第二个家。或者不如说,对我来说图书馆才是真正的家。”离家出走来到高松市区,村上也刻意安排他住进“甲村图书馆”,让他在那里看有无数“异界”出现的《一千零一夜》——“比之站内熙来攘往数不胜数没有面孔的男男女女,一千多年以前编造的这些荒诞离奇的故事要生动得多逼真得多。”他还在那里同大岛谈起弗兰茨·卡夫卡的小说,说他最喜欢那篇描写奇特行刑机器的《在流放地》。不言而喻,卡夫卡的小说常有“异界”即“怪异的世界”出现。
不仅在书上,在实际生活中,作者也让这个少年一再进入“异界”。如在神社后面的小树林里失去知觉,T恤沾了很多血,如在甲村图书馆那个神秘房间里见到十五岁的美少女,如在梦中同可能是他姐姐的樱花做爱。而最后关于田村卡夫卡君的几章,几乎全部将他置于“异界”之中:他在不妨说是二战士兵亡灵即两个“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的一高一矮两个士兵的引导下,从“入口”进入森林尽头地带。在那里,他见到了十五岁的佐伯(“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和现实中五十岁的应该是其生母的真的佐伯。真的佐伯一再劝说他离开这座森林尽头的小镇,返回原来的生活,“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他在返回路上回望小镇而想要留下来的关键时刻,佐伯再次斩钉截铁地叮嘱“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至于堪可视为田村卡夫卡君之分身的中田老人更是连续遭遇“异界”,从刺杀琼尼·沃克到得助于山德士上校,从跟猫说话到撑起伞让天降蚂蝗,不妨说,没有“异界”就没有中田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