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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7)

作者:村上春树

可是真有人会仅被恶意驱使,就不惜费这么大周折给人难堪吗?单是印刷明信片,肯定就要花不少工夫。真有人会刁难人到这个地步吗?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招她恨的事。但有些时候,人确实可能在自己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践踏别人的情绪、伤害对方的自尊,或是令对方不舒服。我搜索记忆的每一个角落,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不至于完全无法想象的憎恨,或者那些可能存在的、说不定真的发生过的误会,但每一种可能性都说服不了自己。我的意识在情绪的迷宫中一无所获地穿梭往复,渐渐跟丢了路标。回过神来,已经无法顺畅地呼吸了。

那会儿,我每年都会出现一两次这样的症状,大概是压力导致的过度呼吸之类的毛病吧。某些事情的发生让我心慌意乱,最后气管像被堵住似的,想把空气吸入肺中,却很难顺利地完成。身体陷入恐慌,如同溺水时行将被激流吞噬一般,无法听从大脑的指挥行动。我只能立刻蹲下来,闭上眼,强忍痛苦,等待身体找回正常的节奏。随着成长,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再发生了(说起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爱脸红了),不过十几岁的时候,我身上似乎有不少这样那样的毛病。

我在亭子的长椅上紧闭双眼,蜷着身子,等待从动弹不得的状态中解放。大概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具体的时间不太清楚。在这段时间里,我守望着黑暗中浮现又消失的奇妙图形,慢慢地一面数数,一面努力调整呼吸。心脏在肋骨的囚笼里杂乱无章地跳动,好像胆小的老鼠来回奔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意识倏然回笼时(由于全副精力集中在数数上,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有所警觉),我感觉身前有人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人正定定地看着自己。我慎重地慢慢睁开眼,稍微抬了抬头,心跳依旧紊乱。

不知不觉间,亭子对侧的长椅上坐了一位老人,正直愣愣地看着我。对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猜中老人的年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人就是老人罢了。六十岁和七十岁,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和我们不同,已经不再年轻——仅此而已。老人身形消瘦,穿一件青灰色的羊毛开衫,褐色的灯芯绒裤子底下是一双深蓝色运动鞋。每件衣服都好像从崭新的时候起经历过不少岁月的洗礼,但看上去并不寒酸。他的白发似乎又粗又硬,耳朵上方的几簇头发像小鸟洗澡时的羽毛般翻起,没戴眼镜。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但我有种感觉,他看上去已经观察我有一阵子了。

我以为他会问我“没事吧?”之类的问题,因为我看上去一定很痛苦(刚才也的确痛苦)。这是我看见这位老人后,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象。可正相反,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双手紧紧攥着一把卷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长柄伞,好像攥着一根拐杖。那把伞看上去很结实,浅黄色的木质伞柄,仿佛遇到紧急情况时能充作武器。他大概住在这附近,因为除了伞,他手里什么也没拿。

我依旧坐在原地调整呼吸,老人则沉默地旁观着这一切。他的目光仍然放在我身上,一刻也不曾动摇。我在这里本来就待得不舒服(简直像未经允许就闯入了别人家的院子),可能的话,我想尽快从这张长椅上站起来,走去公交车站。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无法稳当地起身。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突然开口道:“有好几个圆心的圆。”

我愣愣地抬起脸,和他四目相对。他的额头宽得过分,鼻子很尖,像鸟嘴一样,尖得锋利。我一时间无话可说,于是老人又平静地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一遍:“有好几个圆心的圆。”

他到底想说什么,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忽然猜测,这个男人该不会是刚才开基督教传教车的吧?难道是把车停在一边,到这里喘口气?不,不可能。两个声音有很大区别,扬声器里的男声更年轻些。但那也没准儿是放的磁带。

“您是说圆吗?”我只好出声询问。对方是我的长辈,不可能对人家不理不睬、一味沉默下去。

“我是说,有好几个圆心,不,有时是有无数个圆心,而且没有圆周的圆。”老人皱紧了眉头,“你能想象这样的圆吗?”

我的大脑还不能流畅地思考,但礼貌起见,还是试着转动脑筋。有好几个圆心,而且没有圆周的圆。但我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的图案。

“我不明白。”我说。

老人不发一语,直勾勾地看我,似乎等我返回一个更像样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