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第一人称单数(5)

第一人称单数(5)

作者:村上春树

当年四手联弹的时候,我一出错,她就露出厌烦的表情。她的钢琴水平在我之上,我又容易紧张,两个人坐在一起弹钢琴时很容易犯错,彼此的胳膊相碰也是常有的事。曲子的难度本就不高,我负责的还是相对简单的声部;尽管如此,我还是出错。每到此时,她脸上就闪过一丝不悦,像是在说“简直够了”,甚至伴随着咋舌——声音虽轻,但还是足够让我听见。我没多久就下定决心放弃钢琴,大概也与这咋舌声有关。

总而言之,我和她不过是偶然在同一个钢琴班学过琴的交情。在教室里碰见会打个招呼,但印象中从未亲近地聊过私人话题。所以,突然收到她的独奏会邀请函(虽说不是她的专场,而是三人合办的)令我十分意外,或者说,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那个年纪的我别的没有,只有时间富裕得尽可以大把地挥霍。于是我回了张明信片,表示愿意参加。之所以这样做,也是想知道久未谋面的她,究竟为什么要突然邀请我去她的钢琴独奏会——倘若其中真有理由的话。说不定是后来她的钢琴技艺更加精湛,想让我见识一番。又或者想告诉我某些私事。总之,我正走上一条漫漫长路,在不断碰壁的过程中,学习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好奇心。

独奏会的会场在神户的一座山上。我在阪急电车的※※站下车,乘公交沿着蜿蜒曲折的陡坡一路上行。到山顶附近的车站下车,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由某个财团下属公司所有并运营的小音乐厅,独奏会将在这里举行。竟有音乐厅建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山上一片幽静的高档住宅区里——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然,这世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事了。

既然是受邀赴约,不带点什么过去怕是不好,于是我在车站前面的花店选了一些花,请店家包成一束,坐上正好开过来的公交车。那是一个周日午后,天阴着,让人身上发冷。厚厚的灰云覆盖天空,冰凉的雨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无风。我穿了一件单薄的纯色毛衣,外面罩上灰蓝混色的鱼骨纹夹克衫,斜挎着上学背的单肩包。夹克衫新得过分,背包却旧得厉害。单手拿一束玻璃纸包好的红艳艳的花。这身打扮上了公交车,周围的乘客都偷偷看我。或者说,是我总觉得有人看我。我知道自己脸红了。那个年纪,我一有点什么事,立刻就会脸红,而且这脸红迟迟不会减退。

为什么我会到这个地方来?坐在公交车上,我缩着身子,一面用手心给热辣辣的脸降温,一面自问。为了一个并没有很想见的女孩子,为了一场不怎么想听的钢琴演奏,自己竟花光零用钱买了一束花,在这个十一月的星期天,在随时可能掉下冷雨的午后,特意来到这偏远的山顶。将同意出席的明信片投进邮筒的时候,我一定是疯了。

公交车越是往山上开,乘客就越少,抵达邀请函上写的车站时,车里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个人。下了车,我按照明信片上的指引,走上一条缓而长的坡道。沿路转过一个个弯,海湾的风景时隐时现,港口架着许多座吊车。天上密布的乌云使大海染上钝重的光,像铺了一层浓密的灰铅,吊车张牙舞爪地伸向天际,有如从海底爬上岸的丑陋生物的犄角。

坡越爬越高,周围的住宅也越发宽敞、奢华。每幢房子都建在气派的石垛上,门面阔绰,还带能停两辆车的车库,杜鹃丛修剪得整整齐齐。附近隐约传来大型犬的吠叫声,只猛吠了三次,就好像被什么人严厉地下了指令似的,利索地收了声。

我照着邀请函上的街道号和简单的地图爬上了缓坡,但越是向前走,就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在心中膨胀。似乎不太对劲——首先是路上的人未免也太少了。自打下车到现在,我就没遇见一个过路的人。倒是有两辆车从我身边驶过,但都是从山上下来的小轿车。如果这一带要举办音乐会之类的演出,怎么也能多见到几个人。可周遭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切都沉寂在深深的静默中。头顶厚重的云层似乎将万籁尽数吞噬了一般。

是不是我弄错了什么?

我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邀请函,再次确认时间和地点,说不定是我不小心看错了。可仔细读了好几遍,怎么检查也没有错。街道的名字是对的,公交车站的名字是对的,日期和时间也是对的。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迈步向前。事已至此,只好到那座音乐厅跟前去看看了。

好容易来到要找的那座建筑,只见一扇双开的大铁门牢牢地关着,一条粗壮的铁链在铁门上绕了好几圈,还拴了一把巨大的锁头。四下里荒无人烟,从门缝中可以看到里面有个还算宽敞的停车场,但没有一辆车停在那里,绿油油的杂草自铺路石之间探出头来,似乎已经很久没开放了。不过,门上挂的大牌子告诉我,这座建筑毫无疑问就是我要找的那座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