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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4)

作者:村上春树

我想过,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我总不自觉地认为,她会在某个地方亲手了结自己。她创作的大多数短歌——至少收录在那本歌集中的大多数——都毫无疑问地追寻着死亡的意象。并且不知为何,都是以利器刎颈而死。那也许就是对她而言理想的死亡方式。

整个午后/无尽的雨/混杂其中的

无名之斧/将黄昏斩首

但我终究还是在内心的一角祈祷,愿她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时心中闪念,希望她活下来,坚持吟咏短歌至今。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要特意去想这些呢?在这个世界上,能将我和她相连的东西,分明并不存在。即使我们在某条街上擦肩而过,或者在食堂的桌旁比邻而坐,(恐怕)也根本不可能认出彼此。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某个地方短暂地相遇,随后渐行渐远。

自那以后过去了漫长的岁月。转眼之间人就老了,这实在不可思议(也许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我们的身体一刻不停地走向不可逆转的毁灭。合上双眼,片刻后再睁开,就会清楚有许多事物已然消逝。在午夜强风的吹拂下,一切——无论原本有没有姓名——都被吹向不知名的远方,不留一丝痕迹,留下的只有微不足道的记忆。不,记忆也是靠不住的。有谁能明确地断定,那时在我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尽管如此,如蒙幸运眷顾,偶尔还是会有一些语句留在我们身边。它们在深夜爬上山坡,钻进量身挖掘的小洞里,屏气吞声,巧妙地送走呼啸而过的时间之风。终于,天亮了,疾风止息,活下来的语句从地面悄悄探出头来。它们大多声音低弱而怕生,只会模棱两可地表达。尽管如此,它们还是做好了成为证人的准备,公平正直的证人。但若想创造或找出这样擅于隐忍的语句,并将其留至后世,人有时不得不无条件地献出自己的身心。没错,我们不得不将自己的头颅,放在冬夜月光照耀下的冰冷石枕上。

也许这世上除了我,已没有任何人还记得她咏的短歌,更别说还能直接背出其中几首了。也许那用风筝线装订的薄薄的私家版歌集,如今已被所有人忘却,除了我这本“28号”,其余一册不落地被卷入木星和土星之间某片无光的黑暗中,消失殆尽。也许就连她本人(即便还平安无事地活着),也早将自己年轻时作的短歌之类的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之所以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她的短歌,恐怕仅仅是因为它们和那个晚上她留在毛巾上的牙印在我的记忆中联系到了一起。而我也不知道,一直将这些回忆留在心里,并反复从抽屉中拿出那本变色的歌集阅读,究竟有多少意义和价值。老实说,我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无论如何,它们留了下来。其他的语句和回忆已悉数化作尘埃消散。

斩/或被斩/皆在石枕上

枕上脖颈/看吧,化为尘埃

* * *

(1)日本传统诗歌形式之一。由五句组成,每句分别为五字、七字、五字、七字、七字。近代的短歌更加倾向于舍弃传统创作规范的约束,追求创作的自由。

奶油

我曾对一位年轻的朋友讲起自己十八岁时经历的一件怪事。为什么会和他讲这个,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聊着聊着就偶然说到了那里。不管怎么说,我的十八岁已经是太遥远的过去了,几乎称得上古代史。并且,那件事始终没有结论。

“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但还没上大学,是个复读生。”我先向他交代背景,“情绪不上不下,但处境也不是很艰难。想进一所说得过去的私立大学还是轻而易举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父母要我去考国立的学校,我想着多半不行,还是去考,果然没能考中。当时如果想进国立大学,数学是必考的科目,可我对微积分一丁点兴趣也没有。于是那一整年,我都游手好闲地消磨时间,简直像制造不在场证明似的,也没去补习学校,净顾着出入图书馆,读大部头的小说。父母多半以为我是去用功准备考试的,但这也无可奈何。与其去探究微积分计算的原理,不如通读巴尔扎克全集,毕竟后者愉快很多。”

那一年的十月初,我收到一位女孩寄来的钢琴独奏会邀请函。她比我低一个年级,我们曾跟同一位老师学过钢琴,还合作过一次莫扎特四手联弹的小品。但我十六岁就不再上钢琴课了,那以后再也没和她见过面。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突然邀请我参加这样的活动呢?我实在不明白。难道她对我有兴趣?不可能。即便她的长相不属于我喜欢的那一类,但总归是公认长得美的类型,而且经常穿时髦的新衣裳,读的是昂贵的私立女校。无论怎么想,她都不会对我这种毫不起眼的普通男生有兴趣,也不可能倾心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