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站在镜子前,我的情绪却有些异样,其中似乎暗含着一丝负疚。负疚?该怎么形容好呢……也许和那些惯于给自己的履历添油加醋的人的罪恶感差不多。即使不和法律相悖,也是伦理道德上的欺诈。明知不该做这样的事,也清楚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却还是忍不住做了——那种不好受的滋味正是如此而来的。容我擅自想象,瞒着大伙男扮女装的男人们,心里的感受也大抵如此。
不过,这想来也很不可思议。我迈入成年人的行列已久,每年都会申报税金,及时上交应缴的税额。迄今为止,除了违反交规没犯过别的法。算不上有十足的教养,但也说得过去,还凑巧知道巴托克和斯特拉文斯基谁先出生(知道的人一定不多)。如今穿在身上的衣服,也都是通过我每天合法的——至少不是非法的——劳动所得买来的。绝对没有任何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把柄。既然如此,我又为了什么非要担负这种罪恶感,或说是伦理道德的违和感呢?
好吧,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强哥·莱因哈特也有弹错和弦的夜晚,尼基·劳达(1)也有换错挡的午后(我猜可能有)。因此,我决定不再多想此事,依然穿着那套西装,蹬上黑色马臀皮鞋,独自走上街头。如果我当时听从直觉,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个电影或许更好,但这自然只是马后炮罢了。
那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春日夜晚,一轮明亮的满月浮在空中,马路两旁的树木开始萌出绿色的嫩芽,正是适合散步的绝好时节。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决定去酒吧喝杯鸡尾酒。我没去附近那家熟络的店,而是多走了些路,进了一家之前从没去过的酒吧。如果是常去的那一家,相熟的调酒师一定会问我:“今天是怎么了?西装革履的,很难得啊!”仔细向对方说明原因实在是太麻烦了(何况本就没什么原因)。
夜晚才刚刚开始,这家位于大楼地下的酒吧还没什么人,只有两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客在卡座区坐着。看样子像是刚下班的上班族,穿深色西服,领带也并不出挑。两人凑在一起,正小声说着些什么,桌上放着文件一类的东西。可能是在谈工务,也可能只是在预测赛马的结果。但无论是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在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吧台边,尽可能选了一个光照充足的位置坐下(为了看书),向一位系着领结的中年调酒师点了一杯伏特加吉姆雷特。
少顷,一杯冰凉的饮品放在我眼前的纸质杯垫上,我从口袋里取出推理小说,沿之前停下的位置继续往下读。到结尾还有大概三分之一。前面说过,这是我还蛮喜欢的作家的新作,遗憾的是,这次的故事情节不太吸引我。而且读着读着,我就搞不清楚人物之间的关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将这小说读了下去,一半是义务性的,一半是习惯使然。我一向是这样,一旦开始读一本书,就不愿意半途而废,想着也许到最后关头会突然有意思起来呢——尽管这种情况实际发生的概率非常低。
我慢慢啜着伏特加吉姆雷特,又往下读了二十页左右。奇怪的是,在这里和在自己家一样,都难以集中精神读书。并且似乎不仅仅是小说不太有趣的缘故,也不是酒吧的氛围让人平静不下来(这里没有多余的音乐,光线合适,从读书环境上来说无可挑剔)。这可能和我早先就感受到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有关。我能意识到一种微妙的偏差,好像此刻我的灵魂和它的载体不相契合;或是它们原有的契合在某个时间点被打破了一样。这样的事时有发生。
吧台对面的墙上,有一个摆着各式酒瓶的架子。架子背后是一面大镜子,正映着我的身影。我凝视着那影像,镜中的我自然也回眸凝望着现实中的我。此时,一种感受忽然击中了我——也许我在某一时刻选错了人生的路。当我凝视镜中穿西装打领带的自己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我越看越觉得那不是我,而是一个没见过的旁人。可是,镜中映出的人——如果那不是我本人的话——究竟是谁呢?
迄今为止,我的人生有几个重要的分水岭——恐怕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如此。向左或向右,往哪边都可以走。面对这样的时刻,我有时选左,有时选右(有时存在让我坚定地选择某一边的理由,但没有十足理由的时候可能更多。并且也不总是我来选择,还有几次是对方选择的我),然后才有了如今的我。就这样,第一人称单数的我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这里。要是我在其中任何一处选择了不同的方向,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了。但是,这面镜子里映出的人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