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之际,我递给猴子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做小费:“钱不多,用它买点好吃的吧。”
猴子一开始坚决推辞,我又劝了一次,它便顺从地收下了。它将钞票折起来,郑重其事地放进运动裤的口袋里。
“非常感谢!您愿意听我这只无聊的猴子的身世,请我喝啤酒,还待我这样亲切周到,我真是过意不去。”
接着,猴子用托盘装好空了的啤酒瓶和玻璃杯,捧着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旅馆,径直回了东京。退房的时候没再见到猴子。账房里那个脑袋和眉头上寸草不生、多少让人不寒而栗的老人不在,那只上了年纪、鼻子不好的猫也不在。我对一个爱答不理的中年胖女人说,想付昨晚单点的啤酒钱,但她坚称我根本没有单点啤酒:“我们家本来就只有自动贩售机里的罐装啤酒,不可能给你上瓶装啤酒的。”
我的意识又有些混乱,现实和非现实仿佛漫无边际、毫无章法地交换着位置。前一天晚上,我确实和猴子一起喝了两大瓶冰好的札幌啤酒,还听它说了自己的身世啊。
我一度想告诉中年女人猴子的事,最后还是作罢。说不定那只猴子并不实际存在,一切都是我泡温泉时大脑中浮现的妄想。又或者,不过是我做的一场逼真、奇妙而漫长的梦。这样一来,一旦我问出“您家旅馆是不是雇了一只会讲人话的老猴子”之类的话,气氛肯定会变得很古怪,搞不好我还会被当作疯子。也有可能是旅馆忌惮税务署啦保健所之类的机构,不愿意把雇猴子为员工的事在明面上摊开来讲(这个可能性很大)。
在回程的列车中,我从头开始逐一回想猴子告诉我的故事,并将它说的话尽可能全面地记在工作用的笔记本上,打算回到东京后,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记录下来。
就算那只猴子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我除此以外不做他想——我依然无法公正地判断出,它边喝啤酒边告诉我的那些事究竟有几分可信。它真的可以偷走女人的名字,将其据为己有吗?这是那只品川猴独有的天赋吗?谁又能断定那猴子没有说谎癖呢?当然,我没听说过猴子有得说谎癖的,但从理论上看,既然有猴子能自如地讲出人的语言,那么有得说谎癖的猴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出于工作原因,我以前听过不少人讲各种类型的话,哪些话值得信任,哪些话难以令人信服,多半心里有数。只要聊的时间足够长,我基本能从说话人微妙的气场,或他(她)传递的繁杂信号中直截了当地得出结论。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品川猴说的是假话。它的眼神、表情,不时陷入思考的模样、说话间片刻的停顿,以及各种动作和措辞方式等,每一样都极为自然,从中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作假的成分。最重要的,是我愿意认同猴子的剖白中那份令人心痛的真诚。
轻松的独自旅行结束后,我回到东京,重新投入到大城市的繁忙生活中。明明没有接什么重要的工作,随着年岁增长,日子却不知为何愈发忙碌起来,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快。结果,品川猴的事我没和任何人讲起,也没有将它写出来。因为我觉得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最后就是落一个“这人又开始编故事了”的埋怨罢了。没有将它写成文字,是我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式来写。这事过于古怪离奇,如果拿不出实际证据——也就是那只猴子本身——那谁也不会相信我写的是真的吧。但要是把它当成一个虚构作品,我又搞不清楚整个故事的重心和结论。还没动笔,就能想象编辑读完原稿后一脸困惑的模样。说不定会对我说:“直接问您这样的问题不太合适,但是您这个故事的主题到底是什么呢?”
主题?主题这东西我压根儿找不到。不过就是一只会说人话的老猴子,来到群马县的一个小镇,在温泉旅馆给客人搓背。它爱喝冰啤酒,喜欢女人,还偷走了她们的名字。这样的故事,哪里会有什么主题或者启示呢?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这件在那座温泉小镇发生的怪事从我心里渐渐淡去。多深刻的记忆,也抵不过时间的力量。
那之后过去了五年,如今,我以当时留在笔记本上的备忘为底本,写起品川猴的故事来,是因为前不久遭遇了一件让我介怀的小事。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我大概就不会写这篇文字了。
那个下午,我约人在赤坂一家酒店的咖啡会客厅谈论公事。对方是一家旅游类杂志的女编辑,约莫三十岁,容貌姣好。小个子,长发,皮肤柔嫩,一双大眼睛十分迷人。她是位优秀的编辑,并且据说还是单身。之前我和她共事过几次,大概了解她的脾性。谈完公事,我们喝着咖啡,简单地闲聊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