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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3)

作者:村上春树

她犹豫片刻,说道:“现在当场出声读给你听,还是太难为情了,我做不来,更何况是大早上的。不过,我出了一本类似歌集的东西,如果你真的想读,我回头送给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这里的地址吗?”

我用便笺写下名字和地址递给她。她看了看,将便笺对折了两次,放进大衣口袋。那是一件浅绿色的大衣,穿得很旧,圆领的位置别着一枚铃兰花形状的银色胸针。我记得它在朝南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我对花草并不熟悉,唯有铃兰花,不知为何是从前就喜欢的。

“谢谢你让我在这里过夜,昨天实在不想一个人坐到小金井去。”她离开房间前说,“有时候啊,女人是会这样的。”

那时我们十分清楚,彼此今后应该不会再见了。那天晚上,她只是不想独自坐着列车回小金井去——仅此而已。

一星期后,她的“歌集”寄到了。说实话,我几乎没指望过它真能寄到我手上。我坚定地以为,她与我分别,回到小金井的住处时,就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巴不得尽快忘得一干二净)。至少将歌集装进信封,写上我的名字和地址,再贴好邮票,特意扔进邮筒——说不定还要去一趟邮局——这么麻烦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因此,某个早上,当我看到公寓的邮箱里塞着的那只信封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歌集的名字叫《在石枕上》,作者的名字只写了个“千穗”。无从确认那到底是她的本名还是笔名。打工的时候,她的名字我肯定听到过好几次,此时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唯一确定的是,当时没人叫她“千穗”。办公用的茶色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也没有夹带信或卡片,只有一本用类似白色风筝线的东西装订的薄薄的歌集,沉默地躺在其中。好歹是以铅字工整印出来的,而不是那种用手工刻蜡纸印的东西,纸也厚重,很上档次。恐怕是作者将印好的纸张按顺序排好,再贴上厚厚的封面,用线一本一本耐心装订成书的吧——为了节省装订成本。我试图想象她一个人默默做这种手工活的情景(但无法想得具体)。第一页上用号码机印着数字28。大概是限量的第二十八本吧,一共做了多少本呢?册子上找不到定价,可能本来就没有定价。

我没有立刻翻开这本歌集,而是将它在桌上放了一会儿,不时瞥一瞥封面。不是没兴趣,而是觉得读某个人创作的歌集之前——更何况是一个星期前曾与我肌肤相亲的人——必须做好相当的心理准备。可能算是某种礼节吧。将歌集拿到手中翻开,是那个周末的傍晚。我靠在窗边的墙上,在冬日的暮色中阅读。整本歌集收录了四十二首短歌,一页一首,数量绝不算多。前言、后记之类的东西全都没有,也没标出版日期,只是在白纸上直截了当地用黑色铅字印好一首首短歌,并留下大片的余白。

我当然不曾期待从中发现优秀的文艺作品。前面也说过,我仅仅出于一丁点个人的兴趣,好奇那个曾一面咬着毛巾,一面在我耳边喊出某个陌生男人名字的女人,到底会写出怎样的短歌。不过翻看歌集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被其中的几首短歌吸引了。

我当时对短歌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也差不多同样无所知)。因此无法客观地判断这些短歌作品哪些优秀,哪些不够优秀。但抛开优秀与否的标准,她创作的短歌中的几首——具体来说,大约是其中的八首——具备直抵我内心深处的某些要素。

比如有这样的歌:

当下的时刻/若是此时此刻/就只好

认定此刻/不求摆脱

被山风/刎颈/默默无言

绣球花根上/六月的水

奇怪的是,当我翻开歌集,目光追逐着用大号铅字黑漆漆地印在纸上的短歌,再读出声来时,那天晚上见过的她的身体,便在我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地重现了。不是第二天的晨光中见到的那个样貌平平的她,而是沐浴着月光,被我抱在怀中的活色生香的她。形状姣好的圆润乳房,小而硬的乳头,稀疏黝黑的阴毛,湿透的性器。她迎来高潮,用力咬着毛巾,闭起双眼,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难耐地呼喊其他男人的名字,一个我已经想不起来的、极为普通的陌生男人的名字。

我想我们/不会再/相见了

又想我们不可能/不会再相见

能见面吗/还是就这样/结束了呢

被光诱惑/被影践踏

她如今是否依然继续创作短歌,我自然不得而知。前面也说过,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她的长相都几乎想不起来。我记得的,只有印在歌集封面上的名字“千穗”,和窗口照进来的冬夜的白月光下那光滑而不设防的柔软身体,还有鼻翼上像星座一样并排的两颗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