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喝干了第一杯啤酒,于是我又将它的玻璃杯续满。
“谢谢。”猴子礼貌地道谢。
“除了人类,你有没有和同伴……或者说,和其他的猴子们一起生活过?”我试着问。我想向这只猴子打听的有许多。
“嗯,有过几次。”猴子脸上掠过一抹愁云,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堆在一起,“一次,出于某种原因,我被人从品川强行赶走,丢到了高崎山上。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可以在那里安稳地生活下去,可并没有那么顺利。不管怎么说,我是在人类的家庭中,被一对大学教授夫妇抚养长大的,要和其他的猴子——尽管它们毫无疑问是我珍贵的同胞——心意相通,总是还差那么点儿意思。我和它们没有共同话题,也难以顺畅地沟通。‘你的声音不对劲啊’——它们这样说我,为一些事取笑我、欺负我。母猴子们暗地里看着我相互窃笑。哪怕是一丁点儿的不同,猴子们也很敏感。在它们眼中,我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带着滑稽,或者可能是有什么地方惹得它们反感、焦躁。种种缘由使我越待越难受,不知不觉便离开猴群,独自生活了,成了所谓的‘离群之猴’。”
“那时一定很孤单吧。”
“是的,那可真是够我受的。没有人愿意保护我,我必须想办法自己找吃的,努力活下去。但不管怎么说,最难受的还是无法和任何人交流。没有机会和猴子讲话,也没有机会和人讲话。孤独是非常难熬的。高崎山上当然也能见到许多人,但不能因此就不管不顾地和那些人搭话。那样做,肯定会惹出很严重的乱子。就这样,我成了一只孤独的猴,既不属于猴子社会,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两边都没着落,不上也不下。那种痛苦真是度日如年。”
“也听不了布鲁克纳了。”
“对,那个世界和这些东西无缘。”品川猴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我留心观察着它的脸,原本就红彤彤的面色没有变得更红。这大概是一只酒量不错的猴子,也可能猴子的醉意不表现在脸上。
“还有一件最折磨我的事,那就是异性关系。”
“嚯,”我说,“异性关系是指?”
“简单地说,就是我对母猴没有一丝性欲。以前也有过几次合适的时机,但老实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种感觉。”
“你明明是只猴子,母猴却勾不起你的性欲?”
“没错,正是如此。尽管难以启齿,还请容我直言不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得只能爱上女人了。”
我不动声色地喝干自己杯中的啤酒,然后打开一袋柿种,捏了一撮在手心里:“这在现实生活中,可能会有点儿麻烦吧。”
“是的,实际上这非常麻烦。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就是这样的猴子之身,期待女人主动回应我的欲望,无疑是不可能的。在遗传学上恐怕也有问题。”
我默默等它继续说下去。猴子挠了耳后良久,总算再次开口:
“因此,为了消解这无法得到满足的爱意,我不得不采用自己独创的其他方法。”
“其他方法?比如呢?”
猴子眉头的皱纹顿时深深地一搅,红彤彤的面色仿佛有些发黑。
“说来您也许不信,”猴子说,“或者说,我觉得您是不会信的——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偷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名字。”
“偷人的名字?”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天生就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只要我愿意,可以把一个人的名字偷来,据为己有。”
我的大脑又开始混乱了。
“我不是很明白,”我说,“你偷走一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说,那个人会彻底失去自己的名字吗?”
“不会,那个人并不会失去名字。我偷走的是她名字的一部分,只是其中的一块小碎片。不过我拿走的越多,名字就会变得越薄、越轻,就好像太阳被云遮住得越多,投在地上的影子就会越淡一样。有时候即使发生了这种缺失,失主本人可能也不会明确地察觉,顶多是觉得有点不对劲罢了。”
“但其中也有人明确意识到出了问题,对吧?意识到自己名字的一部分被偷走了。”
“是的。当然也有这样的人,有时会发生想不起自己名字之类的事。不用说,这自然是件麻烦事,很不像话。这个人接下来可能还会觉得自己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名字。所以到了最后,失主甚至可能陷入自我认同的危机。这些完完全全都是我的责任,都是因为我偷走了她的名字。这让我非常过意不去,良心的谴责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压在我身上。可我明知不该如此,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想找借口,但这是多巴胺命令我做的。它对我说:‘行了,就偷个名字,又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