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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36)

作者:村上春树

临别前,我要了她宿舍的电话号码。她在手账的空白页上写下号码,将那页纸整齐地撕下来递给我。但最终我还是没有给她打电话。

几天后,邀请我四人约会的朋友见到我时,向我道歉。他说:

“上次带来一个那么丑的女孩子,真是不好意思。本来想给你介绍一个更漂亮的,临了那女孩突然有事,没办法才带了这个女孩过来。当时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也说对不住你。下次我会安排妥当的。”

朋友这样向我道歉后,我想必须要给她打个电话了。她的确不是漂亮的女孩,但也不能说是丑女。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而且我不想对此熟视无睹。该怎么说呢?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关乎心意。也许我不会和她恋爱,应该不会吧。但再见一次面、聊聊天,也未尝不可。尽管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好,但总会有的可说。哪怕只是为了不让她成为一个丑女。

可写着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怎么也找不到了。我明明将它放到口袋里了,却怎么找也没有。可能和没用的小票之类的一起,不小心扔掉了。大概如此吧。总之因为这个,我没能给她打成电话。如果跟朋友说说,他也许会告诉我她宿舍的电话号码。但想到对方可能有的反应,我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从未想起来过。但现在写着F※的故事,描述着她的容貌,却让我忽然想到了这里,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二十岁那年的晚秋,我曾和那位其貌不扬的女孩约会了一次,一起在黄昏的公园散步。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向她详细讲述亚特·派伯的中音萨克斯有时会发出多么美好的吱呀。我说,那不是偶然的失误,对他来说,那是一种重要的心理状况的体现(没错,那时我确实说了“心理状况的体现”)。后来和她道别时,她给了我一张写着电话的小条,我把它丢在什么地方,永远找不到了。永远,当然是很漫长的。

这不过是两件我细碎的人生中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看来,只是两段走了点弯路的插曲。就算它们不曾发生,我的人生大概还是和现在一样,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但关于它们的回忆有时也许会走过漫漫长路,来到我身边,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撼动我的心。就像晚秋的夜风一般,卷起森林中的树叶,吹倒芒草丛生的荒原,有力地叩响家家户户的大门。

* * *

(1)指在家庭等小型室内场所,由数件乐器合奏的音乐,区别于大型管弦乐。

(2)即“狂欢节”(carnaval),日语中译作“谢肉祭”。西方宗教背景下的传统节日,在封斋日前举办庆典,尽情吃肉,以便更好地迎接封斋。

品川猴的告白

我遇见那只上了年纪的猴,是在群马县M※温泉乡的一家小旅馆。那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住进那家土里土气的——或者说老得都要立不住了的旅馆,纯属事出偶然。

那段时间,我随心所欲、漫无目的地持续着一个人的旅行。一次来到某个温泉小镇,下列车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秋天渐渐走向终结,太阳早已下山,周围包裹在山间土地特有的深青色暗幕中。凛冽的晚风从山顶吹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干燥声响,手掌大小的落叶在街上翻滚。

我走在温泉小镇的中心寻找像样的住处,但这里都是正统的旅馆,基本没有店家愿意接收在晚饭时间过后住店的客人。我问了五六家,挨个吃了干干脆脆的闭门羹,最后终于在一个偏离中心、略显冷清的地方寻得一家温泉旅馆,同意提供不带晚饭的住宿。这是一家萦绕着寂寥感的旅馆,用“柴钱旅店(1)”这个有年代感的词来形容它再合适不过。建筑已有相当的年头了,但只是老旧,所谓的古朴意境则根本没有。每个地方都仿佛以微妙的角度倾斜着,似乎每一处都是店家临时修补上的,但是和原本的建筑嵌合得并不好。说不定下次地震,这座旅馆就扛不住了。我只有暗自祈祷这两天别发生大地震。

虽然入住不含晚饭,但带早饭,房费还便宜得让人吃惊。玄关一进来有类似简易账房的台子,一位头发和眉毛一根不剩的老人负责收房费,先交费再入住。因为没有眉毛,显得老人一双大眼反常地炯炯有神。他旁边铺着一只坐垫,上面趴着一只同样上了年纪的大橘猫,正在酣睡。猫的鼻子似乎不太健康,作为一只猫,发出的呼噜声未免也太大了,节奏偶尔还会紊乱。这家旅馆里的一切都老迈而古旧,似乎正走向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