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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34)

作者:村上春树

“只不过谁都看不到它了。”

她摇头:“一定有人是能看见的。一定有的。”

“罗伯特·舒曼倒看见了它们,可他最终也没得到幸福。都怪梅毒、精神分裂和恶灵们。”

“但舒曼将如此精彩的音乐留给了后人,他写出了其他人写不出来的那种好音乐。”说罢,她逐一按动双手的指关节,发出脆生生的巨大声响,“拜梅毒、精神分裂和恶灵们所赐。所谓的幸福往往是相对的。不是吗?”

“或许是吧。”我说。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曾为广播电台录制过一首舒曼的《F小调奏鸣曲》。”她说,“你知道吗?”

“不,好像没听说过。”我回答。舒曼的这支第三号奏鸣曲对听众和演奏者来说,(大概)都是相当辛苦的代名词。

“他在广播中听到自己的演奏,抱着脑袋,意气消沉了很久,说自己的演奏很糟糕。”

她手中把玩着剩下一半红酒的酒杯,定睛看了它一会儿:

“接着,他这样说:‘舒曼疯了,但我白瞎了他的疯狂。’你不觉得这是最妙的评价吗?”

“是很棒。”我表示认同。

尽管我认为她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位有魅力的女人,却不曾想过和她发生性关系。在这一点上,妻子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我没和她发生性关系的原因,根本不是她样貌丑陋。我想,她的丑陋应该不会成为我们发生肉体关系的阻碍。我没有和她上床——不如说,根本没能动这念头——也许不是碍于她面具的美丑,而是害怕直视藏在那张面具下面的东西。无论那张脸孔,是天使,还是恶魔。

进入十月不久,F※便断了和我的联络。我刚入手了两张新的(而且颇感兴趣的)《狂欢节》CD,想和她一起听,打了几次电话,但她的手机总是无人接听。我发了几封邮件,也没有回音。就这样,属于秋天的几周过去,十月也结束了。进入十一月,人们穿上了外套。和她交往以来,我们从未断绝音信这么久。也许她去什么地方长途旅行了,或者是身体不太舒服。

是妻子先看见她出现在电视上的,当时我正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前工作。

“不知道怎么了,电视新闻里正播你的女朋友呢。”妻子说。想来,妻子口中从未提起“F※”这个名字,永远是“你的女朋友”。不过我走到电视机前的时候,那条新闻已经播完,换成熊猫宝宝的新闻了。

我等到中午,看了新的新闻节目。F※出现在节目的第四条。她正从类似警察局的建筑里走出,走下台阶,坐上一辆漆黑的面包车。摄像头拍下了她慢慢走过这一小段路的画面,那毫无疑问就是F※。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可能认错那张脸。她好像戴着手铐,双手放在身前,上面遮着一件深色外套,两位女警官从左右两侧抓着她的胳膊。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低下头。她紧紧抿着唇,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可一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感,就像鱼眼一般。头发稍有凌乱,除此之外,和平时的她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她一如往常地维持着自己一成不变的容貌。可那张映在电视屏幕上的脸,失去了我平时常见的某种生机。也可能是她有意识地将其隐匿于面具之下了。

女主播报上F※的真实姓名,讲述了她作为大型诈骗案共犯被※※警局逮捕的经过。据报道,案件的主犯是她的丈夫,已于几天前被捕。媒体公布了他被捕时的录像资料,我因此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却由于这个男人的长相过于端正而一时失语。男人长得像职业模特一样,几乎可以说漂亮得不真实,年纪也比她小六岁。

当然,即使知道她和帅气的年轻男人结为夫妇,我也丝毫没有震惊的必要。容貌不般配的夫妻遍地都是,我认识的人中就有几对。但不知道为什么,饶是如此,一旦具象地想到F※与那位帅得惊人的男人在一个屋檐底下——那座代官山的漂亮公寓里——共度再正常不过的夫妻生活,我便会油然生出一股猛烈的困惑。恐怕世上很多人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他们两个的脸,都会惊讶于二人容貌美丑的巨大落差。而我当时感到的违和则是非常个人化的、集中于一点的东西,甚至让我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痛。其中有一部分可以说是偏激,还有——没错,那是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就像遭遇了不同寻常的诈骗。

他们二人因投资诈骗被逮捕。随便捏造一个投资公司,承诺高额利息,从普通市民手中吸纳资金;实际上根本没把这些钱用于投资,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拆了东墙补西墙。任谁想想都会明白,这种走钢丝的行径迟早会露出破绽。看起来就冰雪聪明的她,深谙并钟爱舒曼钢琴曲的她,为何要参与如此天真而拙劣的犯罪,为何会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路?我不得而知。或许是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中蕴藏的某种负能量将她卷入了犯罪的旋涡吧,又或许是她内心的恶灵悄然藏身在那旋涡的中心。除此以外,我再无其他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