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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33)

作者:村上春树

频繁和比自己小十岁左右的女性见面,一般来说会在家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但妻子完全没有把她这个人放在心上。要说妻子漫不经心的最大原因就是她样貌丑陋,我倒也无意反驳。妻子似乎从来不曾疑心我和F※之间可能发生性关系,这是她的丑陋带来的再好不过的恩典。两个有好奇心的人——妻子大概这样看待我们。妻子对古典音乐没有特别的热情,大多数音乐会她都感到无聊。她称呼F※为“你的女朋友”,有时还带几分戏谑地称其为“你优秀的女朋友”。

我没见过F※的丈夫(她没有孩子)。不知道是我登门时她丈夫恰好不在,还是她特意挑丈夫不在家的时间将我叫去的,也可能是她丈夫经常不在家。如此说来,我那时甚至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结婚,因为她从未说起关于丈夫的一星半点。并且在我印象中,她的住处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男人的气息,也没有男人生活的痕迹。不过,她公开表示过自己有老公,左手无名指上还有一枚闪闪发亮的金戒指。

她对自己的过去也一概避而不谈。在哪里出生,在怎样的家庭中成长,毕业于哪所学校,曾从事哪些工作,这些她完全没有说过。即使我问起这些私人的情况,她也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只回应给我一个沉默的微笑。我知道的,仅仅是她似乎全靠专业知识吃饭(至少不去公司坐班),生活相当富裕。她开一辆全新的宝马小轿车,住在代官山一栋漂亮的三室两厅公寓里,四周绿意盎然。客厅的音响也十分昂贵——金嗓子的HI-END合并功放机和CD播放器,LINN的智能大型音箱。她的衣服也总是整洁清爽。我对女性服装并没有太多了解,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她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相当昂贵的一流品牌。

谈论音乐时,她尤其能言善辩。她的乐感极为敏锐,形容感受时选词迅速而贴切,音乐知识也深邃而广阔。可在音乐之外的事上,她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谜。但凡她无意主动提起的事,无论我如何循循善诱,她都决不会说。

一次聊起舒曼时,她说了这样的话:

“舒曼和贝多芬一样,年轻时就染上梅毒,病魔缠身,大脑渐渐不再正常。而且他原本就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时常为恼人的幻听所苦,身体一开始颤抖就停不下来。他还坚信有恶灵追赶自己,对恶灵的存在深信不疑,终日被无止境的噩梦追赶,因为恐惧过盛,甚至试图自杀,纵身跳入莱茵河中。内部的妄想和外部的现实在他体内杂糅混同,再难剥离。这首《狂欢节》是他非常早期的作品,那时候,他身上的恶灵还没有明白地显出真面目来。作品以狂欢节的祭典为舞台,因此随处可见戴着活泼面具的家伙。但又不只是快活的狂欢节那么简单,日后必定成为他体内魑魅魍魉的恶灵们,在这首乐曲中逐一崭露头角。它们似乎只是简单露个脸,个个戴着狂欢节的快活面具。四下里吹起早春不祥的风,鲜血欲滴的肉摆在所有人面前。谢肉祭(2),它就是这样的音乐。”

“所以演奏者必须同时用音乐演绎出场人物的面具和面具下的脸孔——对吧?”我问。

她点头:“对,就是这样,一点儿不差。我觉得,如果表现不出这一点,简直就没有演奏这首曲子的必要。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首作品是无拘无束的极致。但要我说,正是在无拘无束的氛围下,那些栖息于意识深处的邪祟才会露出马脚呢。它们被放荡不羁的旋律吸引,从黑暗中现身。”

她沉吟片刻,继续说道:

“每个人都难免戴着面具生活,想要在这个水深火热的世界活下去,根本不可能不戴面具。恶灵的面具下是天使的真容,天使的面具下则藏着一张恶灵的脸,绝不可能只有其中一面。我们就是这样,狂欢节就是这样。而舒曼能够同时看到人们的许多面——看到面具和真容。因为他本就是个灵魂极度分裂的人。他活在面具和真容之间,活在那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

也许她真正想说的是“丑陋的面具和美丽的真容”与“美丽的面具和丑陋的真容”吧。那时我这样想。也许她说的是关于自己的一些事。

“说不定有些人的面具戴着戴着,就粘在脸上摘不下来了。”我说。

“是啊,可能也有这样的人。”她平静地说着,微微一笑,“但即使面具真的粘在脸上摘不下来,面具下面还是另有一张素净的脸。这一点是不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