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难题,需要专心致志,花时间考虑周详。
“舒曼的《狂欢节》。”终于,我下定决心开口。
F※眯起眼,长久地直视我的脸,接着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扣,掰得手指关节噼噼啪啪地响——准确说是响了十声——声音大到旁边座位上的客人个个偏着头往我们这边看,就像用膝盖折断出炉三天的法棍面包那般清脆。不论男女,没有多少人能让关节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让双手的指节发出十声巨大的响动,是她喜悦兴奋时必然做出的下意识反应。但当时我不清楚这一点,还以为她因为什么生气了呢。大约是《狂欢节》这个回答不太合适吧?不过没办法,我打从前就非常喜欢舒曼的《狂欢节》,就算有人因此生气,将我暴打一顿,我也说不来假话。
“你真觉得选《狂欢节》是可以的?从古今东西的钢琴曲之中,只准挑一首带到无人岛去。”她皱着眉,竖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向我确认。
被她这样一问,我也没有了十足的自信。为了舒曼那万花筒般美丽且早已超越人类智慧的、错综复杂的钢琴曲,我真的愿意毫不犹豫地舍弃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平均律,和贝多芬后期的钢琴奏鸣曲、壮阔迷人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吗?
一段短暂而沉重的沉默,F※像测试手部功能一样紧紧攥起两只拳头好几次。接着她说:
“你的品位非常棒。而且,我佩服你的勇气。嗯,我也愿意奉陪,挑出舒曼的《狂欢节》。”
“真的?”
“嗯,真的。我最喜欢的也一直都是《狂欢节》,听多少次也听不腻,真是不可思议。”
然后我们就《狂欢节》聊了很久,边聊边点了一瓶黑皮诺葡萄酒,将它喝得一滴也不剩。就这样,我和她算是成了朋友。硬要说的话,是《狂欢节》的同好。尽管这份关系最终只维持了半年左右。
我们俩私下建立了一个类似《狂欢节》同好会的东西。并没规定只限两个人参与,但实际上其人数从未超过两名。也就是说,除了我和她,再找不到像我们这么喜欢舒曼《狂欢节》的人了。
接下来,我们听了相当数量的《狂欢节》唱片或CD。只要有人在音乐会上演奏这支曲子,无论在哪里演出,我们都排除万难,一起去听。根据手头笔记本(听过的每一次演奏我都会做详细的记述)的记录,我们一共去过三场不同钢琴家弹奏《狂欢节》的音乐会,《狂欢节》的唱片或CD一共听了四十二张。我们还促膝长谈,交换对这些演奏的感想。古今东西,的确有许多钢琴家录过这支曲子,看来它是很受欢迎的保留曲目。尽管如此,我们却发现,能得到我们首肯的演奏并没有很多。
无论演奏者的技巧多么完美,哪怕运用的技巧只有一丁点不适合,《狂欢节》这首乐曲便会沦为没有灵魂的手指运动,魅力立刻消失大半。它其实是一首表演难度极大的曲目,水平一般的钢琴家根本驾驭不了。演奏者的名字就不透露了,但即便是被世人拥为大师的钢琴家,也为这首曲目贡献了不少失败而乏味的演奏,还有很多钢琴家对这支曲子敬而远之(我只能这样认为)。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毕生喜爱演奏舒曼的音乐,却不知为何不曾留下《狂欢节》的正规录音。斯维亚托斯拉夫·李赫特也是一样。盼着哪天听到玛尔塔·阿赫里奇演奏《狂欢节》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并且,和舒曼同一时代的人,几乎谁也不曾理解其音乐的精彩之处。门德尔松和肖邦都没有称赞过舒曼的钢琴曲。就连舒曼那位将全身心献给他的作品,并持续演奏它们的妻子克拉拉(她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知名钢琴家之一),也曾打心里觉得,与其心血来潮时创作这些即兴的钢琴曲,不如写一写正统的歌剧或交响乐。舒曼对奏鸣曲之类的古典音乐一概没有好感,所以他的作品往往是难以捉摸、如梦似幻的。他脱离了业已成型的古典主义,决意创建新式的浪漫派音乐。但在和他同一时代的人看来,那不过是缺乏切实基础和内容的古怪作品。不过,最终正是他的大胆和叛逆,成了推动浪漫派音乐发展的强大动力。
总之在那半年里,我只要有空就热忱地听《狂欢节》。当然也不是光听《狂欢节》这一曲,有时也听听莫扎特,听听勃拉姆斯。但只要和她见面,一定会找一版《狂欢节》来听,并互换意见。我担起记录员的职责,将我们的意见整理记录下来。她来过我家几次,但我去她家的时候更多,因为她家在东京市中心,而我住在郊外。在我们听完总共四十二张《狂欢节》之后,她心目中的第一名是阿尔图罗·贝内代托·米凯兰杰利的版本(天使唱片公司发行),我的最爱则是的阿图尔·鲁宾斯坦的版本(美国广播唱片公司发行)。就这样,我们给一张张碟细致地打分——当然,排序并不重要,它不过像一种附赠的游戏。我们最看重的是借此深度讨论自己爱的音乐,是几乎无所求地共享对某一事物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