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写过类似“幸福的家庭大抵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内容,这话似乎也可以套用在女人容貌的美与丑上。在我看来(希望诸位明白,这不过是个人的见解),大部分漂亮的女人,都可以用“漂亮”这一共性归为一类。每个漂亮女人都背着一只毛色金黄、光艳妩媚的猴子。每只猴子的体毛光鲜程度和颜色搭配难免存在差异,但那种炫目的感觉令一切相差无几。
相比之下,丑陋的女人们则各自背着一只体毛破烂的猴子。每只猴子的体毛枯槁、斑秃、蹭脏的位置都有细微的区别。这些猴子基本上不会闪现一丝一毫的辉光,更不会有耀眼的金黄色将我们迷得晕头转向。
但F※背上的猴子面相千变万化,皮毛也随之生出许多不同的色彩、呈现多种多样的要素——尽管绝不光鲜亮丽。并且随着观察视角、当天的天气或风向变化,以及时间的不同,她背上猴子的样子也会大不相同。换句话说,她容貌的丑陋是各式各样的丑陋要素依某种严格的标准集中于一处,并在特殊的重压之下浓缩的结果。她的那只猴子毫不畏惧地静静附在她背上,似乎闲适得很。仿佛一切事物的起因和结果,都在世界的中心相拥合一。
第二次见到F※时,我已经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还没能很好地将它用语言整理成型)。理解她的丑陋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还要依靠直觉、哲学和伦理之类的东西。另外,大概还多少需要一些人生经验。而我们这些人和她相处的某个阶段,会忽然有那么一丝扬扬自得——毕竟我们刚好掌握了这些或直觉、或哲学、或伦理、或人生经验的东西。
第二次见到她,还是在音乐会的会场。场地没有三得利大厅那么大,是一位法国女小提琴手的音乐会。印象中,当天演奏了弗兰克和德彪西的奏鸣曲。那是一位优秀的小提琴手,那两支奏鸣曲是她得意的保留曲目,但说实话,她那天的表现不是很好。不过,返场时演奏的两首克赖斯勒的曲子倒是魅力十足。
走出音乐厅等出租车的时候,F※从身后向我打招呼。当时她和一位女性朋友在一起,是个身材娇小、面容姣好的女人。总的来说,F※算是个高的,只比我矮一点。
“对了,稍微走一走就有家不错的店,方便的话,去喝点红酒怎么样?”她说。
“好啊。”我回答。夜还很长,我心里总觉得没过足音乐的瘾,还差那么点意思,正想和什么人一起喝上一两杯红酒,谈谈好音乐。
我们三个在附近一条背街小巷里的小酒馆落座,点了小食和红酒。但没过多久,F※那位漂亮女朋友的手机响起,女友立刻离席。电话是她家人打来的,说她养的猫不舒服,于是只剩下我和F※两个。但我并没因此特别失望,因为那时我已经对F※这个女人有了相当的个人兴趣。她的衣品非常好,穿的那件蓝色丝质连身裙看上去很上档次。佩戴的首饰也着实完美:简约,但引人注目。我就是在那时,发现她戴着婚戒。
我和她聊起那天的音乐会。我们一致认为小提琴手的状态不是很好。究竟是身体不适,还是手指哪个地方疼,或者是酒店分配的房间不合意,则不得而知。但多半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常去音乐会的人,经常会遇到这种事。
接着,我和她聊到了喜欢的音乐。我们都喜欢钢琴曲,歌剧、交响乐、室内乐(1)当然也听,但最喜欢的,还是钢琴独奏。更为神奇的是,钢琴独奏中尤其喜欢的作品,竟然也完完全全地一致。我们都无法对肖邦的音乐抱有长久的热情,至少早上起床后立刻想听的音乐不会是肖邦。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美丽动人,但老实说,实在是听腻歪了。巴赫的平均律十分精彩,可要全神贯注地听则未免太长,须得调整身体状态。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过于一本正经的部分时而令人厌倦,也没有什么解读的余地了(我们认为)。勃拉姆斯的钢琴曲偶尔听听还不错,听得太勤耳朵就要起茧子,常常还会觉得无聊。德彪西和拉威尔的钢琴曲,要是听的时机或场合不对,也许就无法直抵内心深处。
我们一致认为,舒伯特的几首钢琴奏鸣曲和舒曼的钢琴曲是精彩绝伦的极品,这一点不容置喙。如果在这些曲子中只留一首,那又该是什么呢?
只留一首?
没错,只留一首——F※说——就好比去无人岛时随身携带的钢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