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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30)

作者:村上春树

谈论丑陋的同时,也是在谈论美丽。

我私下认识几位漂亮的女人,任谁都会承认她们“是漂亮的”,都会盯着她们发呆。可在我眼中,这些漂亮的女人——至少其中的大多数——似乎都不曾放下自己的漂亮,无条件地享受人生。这让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生得漂亮的女人们总会吸引男人们的关注,迎接同性羡慕的目光,往往恃宠而骄。她们多半会收到不少价格昂贵的礼物,也从不缺男人交往。可是,为何她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有时甚至还让人觉得忧愁呢?

据观察,我认识的漂亮女人中,似乎有不少人对自己生得不美的部分——人类的肉身必然有某些地方是这样的——心存不满或焦虑,整颗心被这份不满或焦虑恒久地折磨。而无论那是多微小的缺点、多不值一提的瑕疵,她们仍旧时常在意,或说是介怀于此。比如大脚趾生得太大,脚趾盖还卷成奇妙的形状,或者左右两边的乳头大小不同,等等。我认识的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坚信自己耳垂过长,因此永远蓄着长发来遮掩。尽管耳垂的长短之类,在我看来实在是无所谓的(仅有一次,她给我看了她的耳垂,但我怎么看都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大小)。也许所谓的耳垂长短,不过是指代其他某些事物的暗语罢了。

与之相比,能相对享受自己的不漂亮——或者说丑陋——的女人岂不反而是幸福的吗?再漂亮的女人也有丑陋的地方,同样,再丑陋的女人也多少会有漂亮之处。而她们和漂亮的女人不同,仿佛可以毫无顾忌地享受自己的漂亮。这里面没有暗示,也没有比喻。

也许我的想法平淡无奇,但我们生活的世界,往往会由一个看法而彻底改变。仅仅因为光照的角度不同,阴就可能转阳,阳也可能转阴。正的会变成负的,负的会变成正的。这类现象究竟是构成世界的本质之一,还是仅限于视觉上的错位?下这种判断,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可无论如何,从这个角度来看,F※称得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光影魔术师。

我是在某个朋友的介绍下认识F※的。那时我刚过五十,她大概比我小十岁。不过年龄对她来说并不怎么重要,因为她的容貌凌驾于除此以外几乎全部的个人特征之上。年龄、身高、乳房的形状和大小,在她的“不漂亮=丑陋”面前几乎无足轻重。大脚指甲的弯曲形状、耳垂的长度之类则根本连人们视线的一角都占据不了。

那次见面是在三得利音乐厅。一场音乐会的休息时间,我在大厅偶然遇到一位男性友人,他正和F※一起喝红酒。那个夜晚的主要演出曲目是马勒的交响曲(第几号我忘记了),节目单的前半部分是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的朋友将F※介绍给我,我们三个举起红酒杯,聊了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原来他们也是在这里偶然遇见的,也就是说,我们三人都是独自来听音乐会的。独自去听音乐会的人之间,往往会萌生出同类相惜的感情。

和F※初次见面,我心里涌现的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这女人真丑啊。但见她笑容可掬,一脸坦荡,我又为这个想法暗自羞耻。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谈笑片刻后,我已经彻底习惯了她容貌的丑陋,并且觉得容貌之类的完全没什么影响。她擅长表达,让人听着舒服,谈资信手拈来,脑子转得飞快,音乐品味似乎也不错。铃声响起,宣告休息时间结束。和她分别后我想:“如果她长相漂亮——或者说,只要容貌再像样一些——肯定能成为魅力十足的女人。”

但后来我便幡然醒悟,这样的想法实在肤浅。因为她强烈的个性——或者是该称之为“吸引力”的东西——正是因其不一般的容貌才能得到有效发挥。也就是说,F※周身散发的洒脱,和其丑陋容貌之间的巨大落差,成就了她独特的生机。而她能够有意识地调节并驱使这份力量。

具体描写她的脸究竟有多不漂亮=丑陋,实在是太难的功课。之所以这样说,首先是因为无论穷尽多少词语去精细地描绘,都不可能将她相貌的特殊性原原本本地传达给读者。唯一能清清楚楚下结论的,是她的五官构成中看不到一丝功能不完备的地方。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类似“这里有点奇怪”“那里要是摆正也许会好些”的问题。其实每一个部件都没有什么缺陷,可一旦将这些部件合而为一,毋庸置疑的、生机勃勃的、综合性的丑陋便油然而生(我对这一过程有个稍嫌蹊跷的比喻:它让人想起维纳斯的诞生)。另外,想用语言或逻辑说明这种综合性的丑陋绝无可能,就算真有可能,恐怕也没有太大意义。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已然如此的东西”,我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无条件接受眼前的局面,要么从最开始就根本不买账。就像一场决心不围捕俘虏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