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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22)

作者:村上春树

讲完这些,他不再开口。我也沉默无言,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才好。我似乎明白了女友为何不太愿意对我提起自己的哥哥。

他说:“谢谢你为我读书。《齿轮》相当不错。虽然是阴暗了些,但是有不少句子写到了人心里。你真的不喝咖啡吗?很快就能做好的。”

“不,真的不用了。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他又看了看墙上的表:“等到十二点半,如果谁都不回来,你就回去。我在二楼的房间待着,到时候你自己回去就好,不用在意我。”

我点头。

“和小夜子交往,有趣吗?”女友的哥哥再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我点头:“有趣。”

“哪里有趣?”

“她有许多我不了解的地方。”我回答。我想这是相当诚实的回答。

“唔。”他像是深思熟虑地说,“是啊,也许确实如此。那孩子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妹妹,也和我分享了相同的遗传基因,而且我们自出生到现在,一直住在一个屋檐下。可即使如此,她还是有好多地方让我搞不懂啊。怎么说呢,我是搞不懂她这个人的内里构造啦。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你能替我理解她。不过,说不定其中也有些不明白为好的东西。”

他手拿咖啡杯,从椅子上站起来。

“总之,祝你顺利!”女友的哥哥说。接着,他轻飘飘地挥了挥那只没拿咖啡杯的手,走出房间。

“谢谢。”我说。

时针走到十二点半,仍然不见任何人回来,我便独自走到门口,穿上运动鞋出了她家的门。接着路过松树林,一路走到车站,坐上驶来的电车回到自己家。那是秋天里一个安静得不可思议的周日午后。

两点后,女友打来电话。“我们约好的不是下周的星期天来接我吗?”她说。尽管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但她如此笃定,那也许就是吧。可能是我不小心记错了。对于记错了日子,提前一周去她家门口等她的事,我老实地道了歉。

不过,在她家等她回来时,我和她哥哥的对话——说是对话,但基本上都是我在听他说话——我刻意没提。没提我读了芥川龙之介的《齿轮》给他听,也没提他亲口告诉我他患有记忆偶尔丧失的疾病。我觉得还是先不提为好。而且还有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告诉我,女友的哥哥大概也没有和她提起这件事。既然他还没对妹妹提起,我多半也没必要对她讲。

我和女友的哥哥再次见面,大概是十八年后的事了。那是十月中旬,彼时我已经三十五岁,和妻子两人在东京生活。我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直接在那里安顿了下来,工作也日渐繁忙,几乎不怎么回神户了。

那天黄昏前,我走在涩谷的坡道上,去取一只送修的手表。我一面走,一面呆呆地想着心事,这时,一个擦肩而过的男人从背后叫住了我。

“那个,不好意思……”他说。毫无疑问是关西(6)口音。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对面的男人我似乎没见过。他可能大我几岁,个子也比我高一些,厚重的灰色粗花呢大衣里面,套着米色的山羊绒圆领毛衣,下身穿一条褐色的奇诺裤。头发剃得很短,体格健硕,好像运动员一般,皮肤晒得黝黑(像是打高尔夫晒的),面相有些粗犷,但整体来说容貌端正,说帅气大概也没什么问题。整个人散发出生活大致富足的气场,成长环境想必也不错。

“我想不起您的名字了,不过,您应该是我妹妹以前的男朋友吧?”他说。

我再度盯住他的脸,可仍然对那张脸毫无印象。

“您妹妹?”

“小夜子。”他说,“没记错的话,高中的时候你们应该是同班同学。”

这时,我注意到他米色毛衣的胸口位置沾着一团小小的污渍,像是番茄酱汁。他的打扮十分干净利落,唯有毛衣上的那团污渍,在我看来很是突兀。于是,我猛地想起那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他穿一件领口松松垮垮的深蓝色毛衣,睡眼惺忪,挂在胸前的面包渣十分显眼。看来这类习惯或癖好之顽固,是任由时光流逝也很难改掉的。

“想起来了,”我说,“你是小夜子的哥哥,我去府上叨扰过一次。”

“是啊,你为我读了芥川的《齿轮》。”

我笑了:“不过真没想到你能在这人山人海中认出我呢。我们只见过一次,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