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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20)

作者:村上春树

“唔。”我女友的哥哥说,“你能不能给我读一段呢?”

我吃惊地望着他:“出声读吗?”

“是啊,我从小就喜欢有人读书给我听,自己看就不怎么能看进去。”

“可是,我不太擅长朗读啊。”

“咳,没关系,不擅长也没事,只要按照文字的顺序,出声读就行。反正我们现在应该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这故事非常病态,挺丧气的呢。”我说。

“偶尔也想听听这类故事。俗话说得好,以毒攻毒嘛。”

他隔着桌子将书还给我,又拿起印有带德军十字标志的双翼战斗机的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将身体深深陷进椅子里,等待我的朗读。

于是,那个星期天的早上,我给女友性格古怪的哥哥朗读了一段芥川龙之介的《齿轮》,虽然无可奈何,但还是带着几分热诚。我读的是最后的部分,题为“飞机”的那一段。配套读本里选了“红光”和“飞机”这两段,而我只读了其中的“飞机”。以页数来说,大概有八页。最后一行文字是:“有没有人能在我沉睡的时候帮个忙,将我静静地绞死?”写完它,芥川便自杀了。

读完最后一行,还是没有任何一位家人回来。听不见电话铃响,也听不见乌鸦叫,周遭一片死寂。秋天的太阳隔着蕾丝窗帘,照得客厅亮堂堂的。唯有时间缓慢但切实地向前推进。女友的哥哥抱着胳膊,闭了一阵眼睛,像在回味我读完的文章的余韵。

我已经没力气继续写下去了。在这样的情绪中活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有没有人能在我沉睡的时候帮个忙,将我静静地绞死?

不论个人喜好如何,至少可以肯定,它绝不是适合在晴朗的星期天早晨朗读的作品。我合上书本,望着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已经过了,时针往右偏了一些。

“可能我和她之前没沟通清楚,总之今天我还是回去吧。”说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小妈妈就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不要在吃饭的时间给别人家添麻烦。这成了条件反射般的习惯,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深深写进了我的身体。

“咳,好不容易到这里来了,就再等个三十分钟怎么样?”她哥哥说,“要是三十分钟后她还没回来,你再走也不迟。”

他说这话时,嗓音中有一种奇妙的明朗,将本已起身的我再次按在沙发上。我的双手又放回膝头。

“你朗读的水平很不错嘛。”他的样子似乎很钦佩,“没有人和你这样说过吗?”

我摇头。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说过我朗读得好。

“如果对内容没有很好的理解,是很难读成那样的啊。特别是结尾的地方很好。”

“唔。”我含混地应了一声,感到脸上有点发烧,像是被人错误地夸奖了不该被夸奖的地方,有种难言的尴尬。但从现场的氛围来看,我多半还要担起责任,再陪他聊上三十分钟。这个人此刻恐怕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

他像祈祷似的,将两只手掌在身前仔细地对在一起,然后突兀地向我发问:“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记忆中断的时候吗?”

“记忆中断?”

“嗯,也就是说,从某个时间点到下一个时间点之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想没有过。”

“自己做过的事,全都按照时间顺序,记得分毫不差?”

“大概,如果是最近的事,基本上都能想起来。”

“唔。”他大剌剌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说,“确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呢。”

我沉默着,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其实啊,我有好几次记忆完全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的经历。比如下午三点记忆突然中断,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了,这四小时里,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好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而且也不是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所致。比如在什么地方狠狠撞到了头,或者喝酒喝到烂醉如泥之类的,这些事全没有。我过着极为普通的平淡生活,记忆却忽然在某个时刻一下子消失,而且我无法预测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发生,也不知道记忆消失的状态会持续几小时、几天。”

“欸——”我姑且给了个反应。

“这就好比用录音机录莫扎特的交响曲。重听磁带的时候,却发现第二乐章正中间开始到第三乐章正中间的那段音乐没了,演奏到一半完全消失了。说消失,也不是说那段时间就没有声音,而是哗啦一下跳过去了,就好像今天的下一天成了后天。讲到这儿,你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