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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19)

作者:村上春树

若说从包里找到的勉强能读的书,大概只有《现代国语》的配套读物了。无奈,我只得将它拿出来,哗啦啦地翻动书页。我算不上那种读书系统、缜密的“读书家”,却是一个不读铅字就没法好好打发时间的人。不能枯坐着什么也不干,要么翻翻书,要么听听音乐,这类事情于我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如果没有值得一读的书,就要拿起手边的印刷品来读,无论什么都行。电话本也行,电熨斗的使用说明书也行,总之得读点什么。和这类印刷品相比,《现代国语》的配套读本之类可谓是很不错的读物了。

我随便翻开一页,阅读收录在里面的小说或随笔。书里也选了几部外国作家的作品,不过大部分是日本近现代作家的,诸如芥川龙之介、谷崎润一郎、安部公房等名家名作。而每部作品——除了几个短篇,大部分都是精彩段落的节选——最后,总会设几个问题。这些问题往往都没有一星半点的意义。这里说的“没有意义的问题”,就是难以(或者根本没办法)从逻辑角度判断答案是否正确的问题。就连写这些作品的作者本人,也很难说能不能给出正确的判断。

比如“作者在这篇文章中,表现了怎样的战争观?”或“作者这样描写月亮的圆缺,起到了怎样的象征作用?”等等。这类问题,如果想要回答,是怎样都能回答的。有关月亮圆缺的描写,不过就是有关月亮圆缺的描写,不起任何象征作用——即便是这样的回答,一定也没有人敢打包票说它就是错的。当然,在无数不同的回答中想必存在某种共通的“相对合理的回答”,但在文学层面,“相对合理”究竟是不是加分项,这一点有待商榷。

可尽管如此,为了打发时间,我还是在脑子里逐一构筑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且多数时候,我的大脑——我那正以精神独立为目标,日日在成长路途中烦闷的大脑——里涌上来的答案无论如何都是“不算太合理,但绝不能算错”的那一种。这种思维习惯,说不定就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平平无奇的原因之一。

在我干这些的时候,她哥哥回到了客厅。他的头发依然乱糟糟地四处翘着,但大概是因为吃过早饭的关系,已经不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了。他手中拿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那是一只白色的大马克杯,上面印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双翼战斗机的图案,战斗机的驾驶舱前装有两架机关枪。这大概是他专用的杯子吧,毕竟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我的女友用这样的杯子喝水。

“你真的不要咖啡吗?”他说。

我摇头:“不用,没关系。真的。”

他毛衣的前胸位置挂着面包渣,卫裤的膝盖处也是。也许刚才饿得要命,于是拿起吐司大嚼特嚼,根本没顾及面包渣的事吧。我想,他的这一面一定也会惹我的女友嫌弃,因为她是永远都将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的少女。我相对来说也喜欢利落整洁,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还算般配。

她哥哥往墙上看了看。这一次墙上确实有表,指针已经快要指向十一点半了。

“还是没回来啊。真是的,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去了?”他说。

对此,我没发表任何意见。

“你看什么呢?”他指着我手中的书问。

“《现代国语》的配套读本。”

“唔。”他微微扭着脸问,“有意思吗?”

“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没有其他能看的了。”

“拿来给我看看。”

我隔着矮桌,将那本书递给他。他左手仍拿着杯子,右手接过书。我不由得担心咖啡是否会洒在书上,当时他的确有种要把咖啡洒上去的架势,但到底没有洒。他将杯子放在玻璃桌面上,弄出了很大动静,然后两手拿书,哗啦啦地翻动书页。

“所以你刚才在看哪一篇呢?”

“刚才看的是芥川的《齿轮》。不过书里收的不是全文,只有一部分。”

他思考了一下我说的话。“我没仔细看过《齿轮》欸,《河童》倒是很久以前就看过。《齿轮》好像是一个很阴暗的故事吧?”

“嗯,毕竟是临死前写的作品。”

“芥川是自杀的吧?”

“对。”我说。芥川三十五岁的时候服毒自杀,《齿轮》是昭和二年(4),作者去世后发表的——配套读本的解说中这样写道。这部作品几乎类似于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