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第一人称单数(16)

第一人称单数(16)

作者:村上春树

我的这位初恋女友,是个身材娇小的迷人少女。那年暑假,我和她每周约会一次。某天下午,我亲了她丰润的小嘴唇,隔着内衣抚摸了她的乳房。她穿一件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头发泛着洗发水的柑橘味道。

她似乎对披头士的音乐没有半点兴趣,对爵士乐也毫不关心。她爱听的是诸如曼托瓦尼乐团、珀西·费思乐团、罗杰·威廉斯、安迪·威廉斯、纳京高那类非常和缓的,可以说是中产阶级式的音乐(并且在那时候,“中产阶级式的”一词绝无贬义)。我每次去她家玩,都会看到很多这种风格的唱片,就是现在所谓的轻音乐。她家的客厅有一套十分气派的立体声组合音响。她将自己喜欢的唱片用唱片机播出来,然后我们在沙发上接吻。那天下午,不知道她的家人都去了哪里,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老实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放的是哪一类音乐,都无关痛痒。

关于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我能忆起的是白色的连衣裙,柑橘味的发香,格外挺实的钢圈胸罩的触感(当时的胸罩与其说是内衣,不如说更像一座堡垒),和珀西·费思乐团流畅弹奏的《夏日之恋》(2)。直到今天,一听到《夏日之恋》,我脑海中便浮现出她家那张松软的大沙发。

顺带一提,我们同班时的班主任于数年后(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印象中和罗伯特·肯尼迪遭暗杀的时间差不多)用自己家中的鸭居(3)上吊自杀了。班主任是教社会课的,听说自杀的原因是思想走进了死胡同。

思想走进了死胡同?

没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段,就是会有人出于这样的原因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虽说这种事也不是太常出现。

我和女友以珀西·费思乐团浪漫而流畅的音乐为背景,在夏日午后的沙发上笨拙地抱在一起,同一时刻,那位社会老师也正朝着致命的思想死胡同一步步向前走。或者说,他是朝着绳索无声而结实的扣眼,一步步向前走。想到这里,我不禁讶异,甚至陡然生出一丝罪恶感。迄今为止遇到的老师中,他属于相当本分的那类人。课教得好不好暂且不论,但他做到了尽可能公正地对待自己班上的学生。虽然我一次也没和他亲近地聊过天,但至少他给了我这样的印象。

一九六五年和一九六四年一样,依然是属于披头士的一年。一月是《我感觉很好》,三月是《一周八天》,五月是《离别车票》,九月是《救命!》,十月,《昨天》在全美流行榜单的榜首熠熠发光。印象中,只要留心去听,几乎随时都能听到他们的歌。没错,披头士的音乐就像无缝衔接的壁纸,将我们彻底包围了起来。

不放披头士的时候,人们便放滚石乐队的《满足感》、飞鸟乐队的《铃鼓先生》、诱惑合唱团的《我的女孩》、正义兄弟的《你已失去爱的感觉》、沙滩男孩的《帮帮我,朗达》之类的歌曲。戴安娜·罗斯和至上女声组合也频频被捧上榜单。松下半导体收音机在我背后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这些令人雀跃的美妙歌曲。对于流行音乐,那确实是非同寻常的一年,令人目不暇接。

有人说,一个人的一生中,流行歌曲最自然、最如影随形地唱进他心坎的年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这话也许不错,也许并非如此。也许流行歌曲最终不过就是流行歌曲,而我们的人生,最终也不过是被美化的消耗品。

她的家就在我常听的神户广播台附近。她父亲好像是做医疗器材的进口或出口的,具体我不太清楚。总之,她父亲有一家自己的公司,生意好像还挺兴隆。她家在离海不远的松树林里,说是买下从前某个企业家的避暑别墅改建的。夏日的午后,海上吹来的风沙沙地摇着松林,那或许是最适合听《夏日之恋》的环境。

很久以后,我偶然在深夜电视节目里看了名为《畸恋》的美国电影。那是一部好莱坞的青春恋爱片,一九五九年公映,由特洛伊·多纳胡和桑德拉·迪主演。剧情挺常见,但总的来说,算是拍得不错的。原来《夏日之恋》是马克思·施泰纳为这部电影所作的主题曲,后来经珀西·费思乐团重新演绎才家喻户晓。电影中果然也出现了海边的松林,它们伴着管弦乐团的圆号合奏,在夏日午后的风中沙沙摇动。看完那部电影后,海边松林在风中摇颤的风景,在我眼中几乎成了对世上所有健康的年轻人蓬勃性欲的隐喻。不过,这大概只是我个人的见解或偏见罢了。

影片中,特洛伊·多纳胡和桑德拉·迪被那阵性欲蓬勃的风拂过,并拜它所赐遭遇了种种现实的困难。两人产生过巨大的误会,后来又达成了充分的和解,种种障碍云消雾散般解除,最后美满地走到一起,结了婚。当时好莱坞电影的大团圆结局就是以结婚告终,营造出可以合法性交的环境。但我和女友最后当然没有结婚。那时的我们还是高中生,所做的事仅限于听着《夏日之恋》,在沙发上笨拙地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