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披头士一起With the Beatles
上了年纪这件事,令人惊讶的往往不是上年纪本身,也不是曾经年少的自己不知不觉间到了被叫作老年人的年纪。令人惊讶的,反而是当初的那些同龄人,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人……尤其是曾在我身边的那些美丽而活泼的女孩子,现在恐怕都已到了有两三个孙子的年纪。每每想到这个,都觉得着实不可思议,偶尔还会难过。唯独不会难过的,反倒是自己的衰老。
之所以会为曾经的少女们步入老年而悲伤,多半是由于我不愿再次承认,自己年少时怀抱的类似梦想的东西已经失去了力量。在某种意义上,梦想的消逝恐怕比生命本身迎接死亡更让人难过。有时候,这甚至让人觉得很不公平。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一个女孩—一个曾是少女的女人,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当然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知道的,仅仅是她和我上同一所高中,年纪相同(她胸前那枚标示年级的纽扣和我的颜色一样),披头士的音乐也许对她很重要。除此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那是一九六四年,披头士的旋风正席卷世界。季节是初秋,高中的新学期起始,大家刚安顿好每天的生活。她独自快步走过学校的走廊,裙裾飞扬,像是急着赶去什么地方。我在老旧校舍那长而昏暗的走廊里与她擦肩而过,当时除了我们两个再没有别人。她郑重其事地将一张唱片抱在胸前,是一张名叫《和披头士一起》的LP唱片。披头士乐队四位成员的正侧光黑白集体照出现在封套上,令人印象深刻。在我的记忆里,那张唱片不是美国发行的,也不是日本版,而是英国的首版。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她是位美丽的少女。至少在那时的我眼中,这位少女的模样楚楚动人。她的个子不算高,头发长而漆黑,腿很细,散发着美妙的香气(不,这也许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想象,说不定她根本就没有香气,但总之给了我这种感觉。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无比美妙的馨香)。那一刻,我被她—被那位紧抱着《和披头士一起》LP的不知名的美少女—深深吸引了。
我的心脏跳得快而有力,无法顺畅地一呼一吸,整个人好像潜到泳池底部似的,周围的声音倏然远去,只听得微弱的铃声在耳朵深处鸣响,仿佛有人急着通知我什么意义重大的消息。但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十秒或十五秒内,时间极为短暂。它突然发生,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宣告结束。而本应存在于那一刻的重要信息,和所有美梦的核心一样,已然消散在迷宫之中。人生中重要的事大抵如此。
高中昏暗的走廊,美丽的少女,摇摆的裙裾,还有《和披头士一起》。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那位少女。后来直到高中毕业的几年里,我都没再见过她。这件事想来很不寻常。我念的是神户的山上一所规模很大的公立高中,一个年级的学生有六百五十人之多(由于是所谓的“团块世代(1)”,人数总之是很多的),所以大家不可能认全所有的同学。相比之下,叫不出名字也认不出长相的学生数量要多得多。但即使如此,我几乎每天都要上学,频繁地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却自那次之后,再也没和那样漂亮的少女擦肩,这无论如何也不合情理。毕竟我每次穿过学校的走廊都有留心身边的人,期待再与她相遇。
难道她像一阵青烟凭空消失了不成?还是说那个初秋的午后,我做了一场看得见摸不着的白日梦?或者是我在昏暗的学校走廊里,将那位少女美化过了头,后来即使和现实中的她打过照面,也没能认出她?(但看样子,在这三种可能中,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高。)
那之后,我结识了好几位女性,也和她们有过亲密的来往。每当邂逅一位新的女性,我都感觉自己下意识地渴望从身体里重新唤起那一刻的思绪,唤起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我在学校昏暗的走廊里邂逅的那个耀眼的瞬间。我渴望心脏有力而无声的悸动,渴望胸口的窒闷和耳朵深处传来的微弱铃声。
有时候我能够得偿所愿,有时候则不太顺利(铃是响了,可惜我没能察觉)。还有的时候我已经抓住了那种感觉,却在某个转角徒劳地跟丢了它。不过无论情况怎样,这份感觉的重现程度,时常为我发挥着所谓“仰慕的标尺”的功用。
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圆满地得到这份悸动的时候,我便让过往对它的记忆从自己的身体内部悄悄复苏。就这样,记忆有时成了我最珍贵的情感资产之一,也成了我活下去的寄托,就像躲在外套大口袋里熟睡的、暖乎乎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