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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13)

作者:村上春树

我试着想象自己如果死在三十四岁上,会有怎样的感受。三十四岁时,我人生中的许多事才刚刚开始。

“没错,对我来说,一切也才刚刚开始。”大鸟说,“我才刚开始生活。可当我猛地回过神,看看四周,才发现一切已经结束了。”他静静地摇摇头,整张脸还在阴影之中,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满身伤痕的脏兮兮的乐器用细带挂在他的脖子上。

“死当然永远都是突如其来的。”大鸟说,“但同时又是十分缓慢的。和你脑海中浮现的那些美妙的旋律一样。它是转瞬之间的事,又可以无穷尽地延长。就像从东海岸到西海岸一样长——或者像永远一样长。在那里,时间的概念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许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逐渐死亡。可尽管如此,真正的死还是无限沉重的。直到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刻,一直存在的东西突兀地尽数消失,回归彻底的虚无。而对我来说,那存在指的就是我本身。”

有那么一阵子,他低着头,定睛望着自己的乐器。接着,他再度开口:

“你知道我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吗?”大鸟说,“脑海中只有一段旋律,我将它重复了再重复,一直在意识里哼唱。那段旋律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的思绪。常有这样的事吧?某段旋律一直在人心头盘桓。而我心中的这段旋律居然是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的一节。是这样的—”

大鸟轻声哼唱,我对这段旋律也有印象,是一段钢琴独奏。

“在贝多芬写下的曲调中,这一段最摇摆。”他说,“我以前就特别喜欢这第一协奏曲,听过好多好多遍施纳贝尔演奏的SP唱片(5)。可这还真是件新鲜事啊,我查理·帕克要死的时候,脑子里一遍遍哼唱的竟然偏偏是贝多芬的旋律啊。然后黑暗就来了,像垂下帷幕一样。”大鸟发出沙哑的轻笑声。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面对查理·帕克的死,我到底该说什么好呢?

“不管怎样,都要对你说句谢谢。”大鸟说,“你给了我又一次生命,还让我演奏了波萨诺瓦。这对我来说,是再开心不过的经历。当然如果我能活到这事真正发生的那天,一定更让人欢欣鼓舞。可就算是死后能这样一回,也够棒了。要知道,我本来就喜欢新出现的音乐类型。”

那么你今天在这里现身,是为了向我道谢吗?

“是啊。”大鸟说。他好像能听到我内心的想法,“我是为了向你道谢才站在这儿的,为了说句谢谢。要是你觉得我的音乐好听,那就最好。”

我点头。我本该说些什么,但到底没能找到适合当时情景的话。

“Perry Como Sings Jimi Hendrix啊……”大鸟若有所思地嘟囔着,又沙哑地哧哧笑了起来。

然后大鸟消失了。先是乐器消失,接着是不知道从哪里洒进来的光消失,最后是大鸟消失。

从梦中醒来时,枕边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半。四下当然还是一片黑暗,本该填满房间的咖啡香也不见了,屋里没有任何味道。我到厨房喝了好几杯凉水,然后坐在餐桌前,再一次试着重现大鸟为我、只为我一人演奏的那段美妙旋律的吉光片羽,可还是连一个小节都想不起来。尽管如此,他说的话却在我脑海中苏醒。趁着这份记忆还没褪淡,我用圆珠笔将那些话一字一句地、尽可能正确地记在笔记本上。这是我为那个梦能做的唯一的事了。是的,为了向我道谢,大鸟造访了我的梦。为了感谢我很久以前给了他演奏波萨诺瓦的机会,他还随手拿起手头的乐器,为我吹了一曲《科尔科瓦多山》。

你相信吗?

最好相信。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 * *

(1)潘诺妮卡·科尼格斯沃特男爵夫人(Baroness Pannonica de Koenigswarter),著名犹太巨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后代。

(2)乐队中为乐曲搭建节奏的演奏者们。一般包括鼓手、贝斯手和节奏吉他手。

(3)《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

(4)《佩里·科莫演唱吉米·亨德里克斯》。

(5)唱片的初期形态。每分钟七十八转,每面可录制三至五分钟的音乐,因此又被称为“78转唱片”或“标准时长唱片”。SP即“Standard Play”的缩写。一九四八年,每面可录制三十分钟音乐的LP(Long Play)唱片问世,SP唱片随之淡出市场。但SP唱片单面录制时长的限制导致如今流行音乐的长度仍多为三至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