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查理·帕克的专区找了找,并没有那张想要的唱片,但我确定自己昨天把它放回这里了。无奈之下,我又将爵士分类的所有唱片箱翻了个遍,心想说不定错放到别的地方去了,可无论怎么找,都没找到那张唱片。这么短的时间它就被卖掉了吗?我走到收银台前,对穿圆领毛衣的中年男子说:“我要找一张昨天在这里看到的爵士乐唱片。”
“哪一张?”他说话时眼睛不离《纽约时报》。
“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我回答。
男人放下报纸,摘掉金属质地的细边老花镜,目光缓慢地移向我:“不好意思,能再说一遍吗?”
我重复了一遍。男人一言不发,啜了一口咖啡,然后轻轻摇头:“这张唱片根本就不存在。”
“那是当然。”我说。
“如果你想要Perry Como Sings Jimi Hendrix(4)的话,我们倒是有。”
“Perry Como Sings——”说到一半,我意识到对方在跟我开玩笑。这男人是说玩笑话时故作严肃的类型。“但我真的看见了。”我说,“虽然我认为那不过是捉弄人的把戏。”
“你是说,在我家看见那张唱片了?”
“对。昨天下午,就在这家店。”我向他描述那张唱片装在什么样的封套里,收录了哪些曲目,还说了标价三十五美元的事。
“你肯定是哪儿弄错了吧,我家没有这样的唱片。爵士乐唱片的采购和标价就我一个人做,要是见过那样的东西,我怎么也能记住。”
他说着摇摇头,戴上老花镜,刚要接着读刚才的体育新闻,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摘下眼镜,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看我的脸,然后说:“不过,如果你有一天搞到了那张唱片,一定要让我也听听。”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之前那件事过去很久以后的一个夜晚(其实就是最近),查理·帕克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中,查理·帕克为我,就为我一个演奏了《科尔科瓦多山》,是一段没有节奏组的中音萨克斯独奏。
阳光不知从哪里的缝隙中洒下,大鸟独自站在那道竖长的明亮里。那大概是清早的阳光,新鲜、直爽,还没混入杂质。大鸟面朝我,整张脸笼着暗影,不过我还是勉强能看出他穿的是双排扣的深色西装,白衬衫上打着亮色的领带。而他手中的中音萨克斯脏污不堪,灰尘满布,锈迹斑斑。还有一根按键断掉了,用勺子把和胶带勉强固定着。见此景象,我不得不陷入沉思。乐器这样惨不忍睹,就算大鸟再怎么厉害,也吹不出像样的音符吧?
这时,我猛然间嗅到一股醇香的咖啡味。多么迷人的味道啊!热烈而醇厚,是刚做好的黑咖啡的香气。我的鼻腔喜悦地轻颤。虽然那味道让我心动,我的目光却一刻也没从眼前的大鸟身上离开。我担心稍微一错神,大鸟的身影就会消失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已经明白这是梦了——此刻,我正在做一个有大鸟登场的梦。偶尔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一面做梦,一面确知“这就是梦”。不过我以前从未在梦里如此清晰地闻到过咖啡的味道,让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
大鸟终于将吹嘴含在口里,谨慎地吹了一声,好像在测试簧片的状态。过了一会儿,待那声音消失,他又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安静地排布出几个音符。这些音符在空气中飘浮了一阵子,然后柔软地降到地面。等它们一个不落地降到地上,被沉默吞噬,大鸟又向空中吹送出一连串比刚才更深沉、更有质感的声音,就这样开始了《科尔科瓦多山》的演奏。
到底该怎样描述这段音乐呢?之后回忆起来,与其说大鸟在梦中为我一个人演奏的音乐是一段流淌的音符,不如说那接近于一次瞬间的全面曝光。我能清清楚楚地忆起那音乐,它确实曾经存在。但我无法再现那音乐的内容,也无法沿着时间回溯,就像无法用语言描述曼陀罗的图形一样。我可以肯定,那音乐触及了灵魂深处的核心。它能让人体会到,自己身体的构造在听到它的前后有些许不同——世上确实存在这样的音乐。
“我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三十四岁啊。”大鸟对我说。我想他应该是对我说的,因为那个房间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我没能对他的话做出恰当的反应。在梦中采取合适的行动是很难的事,所以我只是默不作声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你想一想,在三十四岁的时候死掉是怎么样一回事。”大鸟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