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略)
这张碟首先惊艳到我的,是卡洛斯·裘宾简洁而毫无赘余的钢琴演奏和大鸟那娓娓道来、流畅奔放的乐句,二者的完美结合简直妙不可言。也许你会说,卡洛斯·裘宾的音色(他没在唱片中献声,我指的不过是乐器的音色)和大鸟的音色不是存在着性质和方向性的不同吗?这两个人的音色当然有很大区别,以至于寻找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可能都成了难事。况且他们似乎根本没想着让自己的音乐去贴合对方。可这种违和感本身,他们二人在音色上显而易见的不一致本身,正是创造出这无与伦比的美妙音乐的原动力。
首先请各位附耳倾听A面的第一首曲子,《科尔科瓦多山》。在这支曲子里,大鸟没吹奏开头的部分,只吹了后面一段。开头只有卡洛斯·裘宾的钢琴,安静地弹奏那段熟悉的旋律。节奏组(2)只管在背后沉默。那曲调让我们想起坐在窗边的少女眺望窗外美丽夜景时的目光。大部分是单音节,偶尔小心地加入一个简单的和弦,仿佛在少女身后温柔地添一只柔软的靠垫。
这段钢琴弹奏的旋律结束后,大鸟的萨克斯声悄悄响起,就像从窗帘的缝隙溜进房间的黄昏浅影。待你缓过神来,它已经出现了。那不间断的袅娜旋律,恍若隐姓埋名潜入你梦中的甜美思念。风从你心灵的沙丘上拂过,留下的精妙砂纹化作优雅的伤痕;你不禁许下愿望,希望它就这样永不消失……
后面的部分就不放了,全是这些煞有介事的修辞和描写。不过,那张唱片里的音乐给人的大致印象诸位已经心中有数了吧?当然,那些音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本应是不存在的。
故事到这里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要讲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学生时代写过这样一篇文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毕业以后,我的人生出乎意料地兵荒马乱,最终,那篇架空的乐评成了年少时一场不负责任的轻松玩笑。可大约十五年后,它又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回到我身边。就像一支回旋镖,你已经忘了曾把它掷出去,它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飞回你手中。
一次,我因公务在纽约市内停留,那天时间充裕,我在下榻酒店的附近散步,走进了东十四街一家小小的二手唱片行。在那家店的查理·帕克专区,我竟然发现了一张名为Charlie Parker Plays Bossa Nova(3)的唱片。它看上去像是私制的盗版盘,白色封套的外侧没有图画也没有照片,只有黑色铅字敷衍地印着唱片的名字,内侧记有曲目和人名。令我震惊的是,曲目和演奏者的名字都与我学生时代随意编造的内容分毫不差。仅有两支曲子与汉克·琼斯有关,他的名字代替卡洛斯·裘宾出现在钢琴手的位置。
我拿着那张唱片,无言地伫立在原地。身体深处似乎有某个小小的部分麻了一下。我再次小心地环顾四周,这里当真是纽约吗?此地毫无疑问是纽约的商业区。我就在这间小小的二手唱片行里,并没有沉醉于幻想的世界,也不在逼真的梦境中。
我从封套里抽出唱片。唱片上贴着白色标签,上面印着专辑名和曲目,没有唱片公司的商标之类的东西。再看看唱片的声槽,每一面都整齐地录有四首曲子。我询问收银台前那位长发的年轻店员能否试听,他摇摇头。“店里的唱片机坏了,现在不能试听。”他说,“抱歉哦。”
这张唱片标价三十五美元。该怎么办呢?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走出店门,没有购买。我想那肯定是某个人无聊的恶搞。某个好事的家伙按照我以前写的文章,原样捏造出一张架空的专辑。这人找来一张A面和B面各录了四首曲子的唱片,泡在水里剥下标签,用胶水把一张亲手做的标签粘上去。花三十五美元买这么个假货,怎么想都蠢透了。
我独自走进酒店附近的西班牙餐厅,喝了啤酒,吃了简单的晚饭,之后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时,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悔意。还是应该把那张唱片买下来。就算是毫无意义的假货,就算它溢价过高,刚才还是应该买下来,作为我崎岖人生的一份古怪的纪念。我立刻再次往十四街走去。急匆匆地走到那里,可唱片行已经关门了。安在卷帘门上的牌子显示,这家店工作日上午十一点半开门,晚上七点半关张。
第二天中午,我又一次来到这里。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坐在收银台前,穿一件松散的圆领毛衣,边看报纸的体育版边喝咖啡。咖啡像是刚用咖啡机做好的,店里隐约飘荡着新鲜而令人舒心的香气。由于刚刚开门不久,除了我,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天花板上的小扬声器里流淌着费拉·桑德斯的老曲子。看上去那位中年男子应该是这家店的老板。